悬月

森林似乎比往日晦暗。葱郁高大的古树挤挤挨挨，遮住了阳光，连风也吹不进一丝，闷得人发慌。叶汐低着头，亦步亦趋地跟着漪清。
    “和我一起，很无趣么？”走了许久，漪清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她。
    “你要带我去见蚩尤？”叶汐问得心不在焉。
    “被利用了十几年，还不够么？”漪清恨得咬牙切齿，“我一定会杀了他报仇！”
    叶汐静默了很久，仰头看他，“你成为悬月护卫的时候，还是个孩子，驾驭暗隐力量一定有过人的天赋吧？”
    “当然。”漪清眉峰一挑，和易宸倒有几分相似，“要是再等几年，我一定是螣蛇族驾驭五行元素的最年轻的族人。”漪清微微抬起下巴，唇角勾出上扬的弧度。晦暗一片的森林中，熠熠眸光灿若星辰。
    “对不起，之前错怪你了。”叶汐低头，轻轻握起右手。
    片刻怔忡之后，漪清了然地摸了摸右脸颊，没有说话。锁链造成的伤口都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更别说那个不痛不痒的耳光。不过，他似乎还记得她手指的温度。
    心里有些苦涩——她的欢颜、悲伤和怒意只因易宸而生，而他永远无法分得丝毫。真希望她可以给他留下点什么，哪怕是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痕。
    “你喜欢他？”他缓缓道。
    叶汐无言，目光飘向幽暗的丛林深处。喜欢又怎么样？等他完全恢复，重设水晶之后，就再也没有留下来的理由。之前的种种希望都将是泡影。
    “你想回云星么？”她倚在树干上，随意问。
    “不想！千年已逝，挂念的人早就归于尘土，那里已经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从躺进黑翡卵石的那刻起，他就觉得，那里才是真正属于他的家。
    问得随意，答得心不在焉。
    渐渐的，林中只有沙沙的脚步声和绢色长发滑过草尖的细微响动。叶汐不知道漪清要带她去哪里，也不想问。她只想抓住这根救命稻草，一旦易宸有危险，她会用尽一切方法带漪清回去。
    淡淡的蓝紫色暮光缥缈在竹林间。山脚下，溪涧清泠泠地流动着，碎光耀目。
    “饿了么？”漪清伫立在溪边，望着流水，忽而笑了。他径直走到闷闷不乐的叶汐身边，一言不发地抓住她的衣袖，五指微微用力，咔嚓扯下一块。
    “喂，你干什么？”叶汐捂着光裸的左臂，气恼地大叫。
    “终于回魂了？”漪清俯身，盯着她微红的双颊，笑得像个孩子“一截衣袖换一顿饭，你稳赚不赔。”
    他飞身而上，折下几根树枝，走向小溪涧，“别傻站着，去生火。”
    看着残了的衣袖，叶汐揉了揉太阳穴。找九玄针那次，被灌木划破一件T恤；泡个温泉，被劫，丢了一件；昨天狻猊缠住她当“拖把”，拖坏一件；刚才又……
    “带来的衣服都快毁光了，难道要我裹着树叶回未来么？”她气得想大叫。
    “不是还有葛衣么！或者，你可以留下来不走。”最后这句，声如蚊蚋，只有他自己可以听见。
    叶汐气咻咻地沿着小溪捡树枝和碎木，时不时瞥一眼漪清。
    树枝在他指间碎成梳齿粗细，扯下的衣袖中，捻出根根细线。细线拴上蚯蚓，一端系上“梳齿”，另一端绑在手臂粗的树枝上，卡在溪涧的最窄处。
    “一排挂饵，看你们往哪儿逃。”漪清盘膝坐在溪边，右手撑着下巴，左手手指一下下地敲着草地。
    “排钩垂钓，是璕教我的。”他眯起双眼，过往如溪水般流过。
    “没有他，我就不会成为悬月护卫。”拎起溪水中不断抖动的树枝，漪清呆呆地看着一排咬饵甩尾的鱼儿。璕——螣蛇族天赋最高的强者，一直是他心中的神祗。被他选中的荣耀就像充满诱惑的饵，吸引着他心甘情愿地躺进黑翡卵石，沉睡了近五千年。
    “如果当时拒绝……”他喃喃自语。
    “你一直盯着，想用眼神烤熟它们？”叶汐半跪着，往篝火里丢树枝。两天了，她没好好吃过东西，现在饿得有气无力。
    “离开易宸，我还以为你会茶饭不思呢。”漪清收回心神，用指尖划开鱼腹，在溪水中洗净。
    “为什么不吃！这可是用衣袖换来的。”她坐在草地上，环抱双腿，下巴轻轻抵着膝盖。目不转睛地看着漪清用树枝穿好鱼，架在火上慢烤。
    不一会儿，阵阵香气弥漫在温暖的火光中。
    琥珀色的明月慢慢爬上树冠，微光轻轻洒落，像极了她和易宸在天坑中看到的月色。微醺的月光下，他们第一次拥吻。那样的温馨和美好，大概不会再有了吧。
    回忆缱绻，未来晦暗，情绪跌宕。火焰的热度随风而来，卷走了低低的叹息声。
    一条烤鱼，食之无味。
    夜晚，仰望天幕，繁星满天。一颗颗璀璨星辰在眼前连成光芒熠熠的锁链。
    以后，怕是只能这样怀念了。她闭上眼睛，抱紧双臂。
    “冷了？”漪清挪近了些，绢白的长发轻轻缠上她的身体，裹着她倚向大树。
    “哎，我不冷。你要是冷，睡到火堆里去。”叶汐回过神，急着挣脱。可是，对漪清的长发又下不了手，只好任由它们松松地缠着。
    “这棵大树好温暖，草地也是，还有你。”漪清抱着她，执拗地不松手。长发垂落，遮住了清俊的脸，只留下两只慵懒的大眼睛，像一只用蓬松的大尾巴裹住身体的小松鼠。
    “好困，睡了。”他眨了眨眼睛，缓缓闭上。
    叶汐啼笑皆非，揉了揉太阳穴，微微侧身，继续望着夜空发呆。星星点点的冷银色嵌在黑缎般的天幕上，她不由得想起易宸的黑瞳。在动用暗隐力量时，它们也会变成星辰般的冷银色。那双眸子原本很近，而现在，遥不可及。
    解开丝囊的绳结，叶汐从一个更小的葛袋中取出几片叶子，拈在指尖。叶背的银色脉络在月光下熠熠闪耀。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渐渐喜欢冷银色的东西，从银杉叶到长生蕨。
    “你怎么会有螣蛇族的长生蕨？”漪清的声音骤然响起，目光带着希冀，更多的是忐忑和无措。
    “这种叶子，蕨塔之谷里有很多。”
    “带我去。”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神情恍惚地开口。
    雾弩射出心影，光华耀目，像拖着长尾的火流星，飞向遥远的天际。片刻，疾风骤起，落叶飞卷，狻猊从繁茂的树林里钻了出来。
    强劲的逆风在半空呼啸，绢白的长发冷光熠熠，宛如夜空中的又一道星河，明丽而冷冽。
    树影如涛，连绵不断的远山像海中沉浮的岛屿，很近，却又很远。
    谷中几十座长生蕨塔如坠落在大地上的星辰，带着远古的神秘的气息，晕染着冷峻的玄武石柱、淙淙溪流，还有不远处的蛇形石晷。
    “族人在哪儿？族人在哪儿？”找遍每一座长生蕨塔之后，漪清失神地立在溪水边，梦呓般地不断问着同一个问题。
    “从十六年前开始，这里就没人居住了。只有长眠在石晷下的几十具骸骨。”叶汐低头避开他眼中的茫然失措。不能隐瞒！真相不明时，分分秒秒的焦灼和痛苦就像燃烧一切的心焰，让人痛不欲生。易宸失踪的那几天，她尝过。现在，她宁愿惨烈的真相令漪清痛极一时，也不愿他经年累月地饱尝折磨。
    漪清转头看着她，瞪大了眼睛，眸光在月色下碎裂。过了很久，他像是才听懂，木然地走向石晷。暗夜中，石台勾勒出冷硬的剪影。他走得很慢，很慢，像在等待，等叶汐叫住他，说这只是一个残忍的玩笑。
    推开沉重的石台，腐败腥臭的气息扑面而来。
    一具具骸骨，左胸处的断骨参差不齐。幽幽的黑洞像一双双瞪大的怪异眼睛，没有神采，森然地透着寒气。
    痛，锥骨剜心。
    “不会，他们不会死，一定还活着。”他冲向小溪，发狂似的在水中不断翻找。水花四溅，碎石飞扬。很快，溪底的石块磨破了十指。长生蕨塔的光芒中，长袖上的血色浓浓淡淡。
    “别这样。”叶汐扯住他的衣袖，“找什么？我帮你。”
    怆然击碎了理智，漪清用力甩开叶汐。
    叶汐踉跄着跌坐在凉凉的溪水中。心里的彷徨不安、悲伤、担忧碰撞、挤压、啸叫着，渐渐变成无法控制的极度愤懑。
    “就算你把自己作践死，他们也不会复活。”从溪水中爬起来，叶汐怒道。
    指尖已磨出白骨，漪清依旧无动于衷。
    带着怒意，叶汐不顾一切地从背后搂住他的身体，“你这么孩子气，就算亲历那场杀戮，也救不了他们。”
    说罢，她的心里一阵绞痛。就算漪清心思缜密、冷静睿智，又能改变什么？惨绝人寰的血祭，直取人心的毙命杀招，论阴险和狠辣，悬月护卫根本不是蚩尤的对手。
    “杀戮，什么杀戮？”漪清的脊背不受控制地颤抖着，转身抓住叶汐的肩膀，双眼一片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