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月

77 海月


“十六年前,蚩尤在这里杀了很多人,用他们的血唤醒了守护头骨的悬月护卫。”记忆里浓浓的血腥味,回荡在淡绯色雾霭中的凄厉惨叫,一湖静水上,满是血污的残破身躯,叶汐一个字都没说。可她知道,漪清的痛苦不比亲历劫难的荩、戥和祝言少。在他看见骸骨上的伤口后,悲恸就已经深深刻进骨骼和血液,在不断的想像和重现中,沸腾、燃烧。
    悲和恨是交错蔓延的毒草,而叶汐的话就像一根绵针,猝不及防地刺进身体,扎碎了毒草的根系。脊背随着沉重的呼吸不断起伏,漪清终于停了下来,跪着,一动不动地盯着溪水。过了很久,才缓缓抬起僵硬的手臂,轻轻抱住她。
    “他们是螣蛇族人。从我躺进黑翡卵石起,全族人就肩负着保护水晶头骨和悬月护卫的使命。”脸颊埋在叶汐的颈窝,“如果,我可以早一点苏醒,他们……”
    黯淡的双眸闪现出点点光亮,他望向谷中蜿蜒的几十座银光熠熠的长生蕨塔。
    “这种植物原本生于海洋之中,是族人把它们移到岸上。”漪清喃喃说道,“它们的根离不开丰富的地下水。而且,助族人获得永生星辰之能的,并不是地上的蕨塔,而是庞大的水下根系。或许……还有幸免遇难的族人沉睡在长生蕨的永生根系中。”
    “水下根系,幸存者?”心怦怦跳,叶汐望着淙淙溪水,急切道,“还不快找!”
    “这条小溪根本无法供给几十座长生蕨所需的水量。”刚才,他乱了心神,才会在这里寻找入口,“我们要找的是附近的深潭,或者湖泊。”
    “深潭,湖泊,我知道在哪儿。”叶汐向百米之外的广袤森林跑去。抬腿迈出断崖时,漪清紧张地一把拉住她。
    “相信我,眼睛看到的未必是真的。”她拉紧他的手腕,走进断崖之外的迷蒙白雾。
    古树静立,藤蔓缠绕。
    淡淡的蓝色雾霭缥缥缈缈地笼着湖水,深绿的蒲草随风轻摆,搅碎了波光。湖对面,一座植被葱郁的万仞孤山静静伫立着。
    “你们一定是在这儿找到水晶头骨的吧。”熟悉的草木、苍山勾起数千年前的回忆,漪清双眼湿润,看似随意地捡起草丛中一块块闪闪发亮的水晶。渐渐地,平平无奇的水晶在掌心越积越多,拼成一面边缘圆润、布满裂痕的圆盘。
    “不,是在海底的潮汐结界,离这儿很远。”
    漪清最初有些诧异,随即自嘲地笑了。原来,他自认为了然的东西,早已悄悄地改变了。
    “这座孤山是悬月护卫沉睡的地方,连着大海,头骨就在海底。”身为护卫,他却没去过那个叫做潜渊的海沟。
    “易宸和木萤都说起过海神之柱,可是,数千年前,经历了爆炸之后……”叶汐也不知道为什么远在海洋的神秘遗址竟会出现在群山之中,准确地说,是分裂于两地。
    “它是护心镜。”漪清皱起眉峰,轻轻将拼成的水晶圆盘放在草地上,“螣蛇族人生命不息,除非心脏遭受致命的一击。”
    叶汐愕然,草丛中散落的水晶原来是破碎的护心镜。很显然,当年痛下杀手的人,相当了解螣蛇族人的死穴。
    “湖底会有生还的族人么?”漪清喃喃自问,步入湖中。粼粼的水面映出眼中的犹豫不决。希望微如星火,却是支撑他的唯一力量,没有它,他不知道该怎样熬过无休止的窒息和悲恸。
    湖水荡漾起微澜,推得蒲草摇摆不定。他们拨开水下相互抱合延伸的匍匐茎,顺着光亮,游向距离最近的那株长生蕨。
    无数根须,四五米长,手指粗细,宛若水中的银蛇,随波摇曳。水面投下的光影和根须的冷银色在水底交错,流光缭乱。
    他们逐一查看了幻象结界中的四座长生蕨塔的水下根,丝毫无获。漪清的眸光带着无法掩藏的伤痛,渐渐黯淡。
    这个湖远比岸上所见的宽广,距离泪滴窟越远,就越深,连着一片深远的地下水域。叶汐扶着影影绰绰的石块,想借力游得更快些。可是,才轻轻碰到,长约两米的石块就裂了。缓缓坍塌、碰撞,压弯了周遭的水草,滚落到脚边。石块色泽如墨,表面光滑圆润,有浅淡的蛇纹——竟然是黑翡卵石!
    难道泪滴窟里的黑翡卵石并不是全部?究竟还有多少悬月护卫?未来变得扑朔迷离,甚至多了几分凶险。
    “这块黑翡石为什么这么容易碎?”叶汐僵立在碎石堆旁,喃喃自问。记忆中,黑翡卵石坚固无比,想打开它们并非易事。
    干净的鬓角飘然而过,漪清单膝跪在黑翡碎石边,目光悲戚。仿佛那些碎石是一个细心堆砌的坟冢,而里面埋葬的是他自己。
    “悬月护卫死后,他的黑翡卵石就会随之碎裂。”静默了很久,他才缓缓开口。绢白的长发随波曼曼轻舞,孤寂而悲伤。
    他是谁?叶汐悲伤地想着。海底石殿前,蓝紫色闪电和火焰漫空交织,挣扎在巨浪和暗流中的窒息和冰冷,折断的骨骼和血色泡沫……如今,一切竟还是那么清晰。那夜,她目睹木萤和明宵的死,与易宸经历生离,甚至听到心被剧痛碾过,发出的嘶叫。
    “对不起。”如果这是悬月护卫的灵魂归宿,她无疑要再度惊扰他了。
    叶汐肃然跪立在黑翡碎石边,小心翼翼地挪开一块块累压的石块。很快,卵石底部呈现出来。内壁之上,一个不足二十公分、形似断剑的凹痕赫然在目。
    “藤纹的形状,这是荩的。”漪清轻抚冰冷的碎石。事实上,他并没见过荩,只是听璕提起过。
    五千多年前,进入黑翡卵石沉睡的那一天,璕抱着年幼的他步入狭窄的洞口。微光穿过石罅,犬牙般突兀的嶙峋怪石影影绰绰。半岩半树的穹顶和暗影让他心生恐惧。也就在那时,他听说了使用藤纹、沁蓝、千叶的护卫,还有冰火不容的木萤、明宵和火殷。
    最终,他躺进唯一一个敞开的黑翡卵石。时至今日,再度想起璕低垂眼睫,轻声浅语的安慰,他却感到悲伤和挣扎。
    “璕完美如神祗,拥有无人比肩的力量,为什么还那么悲伤?”陷入回忆的漪清喃喃低语。
    潮汐结界前,那些决绝却饱含凄楚的字句,木萤满是泪水的双瞳,霎时从叶汐的记忆深处涌出来。“他将水晶头骨带到世间,却令衷情的女子因此长眠于黑翡卵石中,成为守护它的悬月护卫。”
    “她……是木萤?”漪清愣了一会儿,缓缓开口。当年,璕说起她时,只有寥寥数语。和其他悬月护卫相比,她的样子是苍白而模糊的。而现在,他却不由自主地想起这个名字。只有无法相守的挚爱,璕才会不敢回忆,不想提及,害怕勾起绵长的痛。
    叶汐点点头,黯然将碎黑翡石重新垒好。
    心情,各自沉重。
    一簇簇长生蕨根系,从遥远朦胧到清晰熠熠,一路蜿蜒的浅银色渐渐接近终点。
    漪清低着头,游得越来越慢。如果结局是失望,他宁愿永远都不知道答案。正想着,腕上一紧,叶汐的手指微微颤抖。
    “看,那是……”她的声音很低,像是怕惊扰到什么,又像在极力压抑欣喜或是恐惧。
    最后一个长生蕨塔之下,细如银蛇的无数根系轻牵着一个直径长达两米的伞状圆盘。透明的圆盘时张时翕,如同呼吸一般,很像倒悬的海月水母。伞状体中满是浅银色的液体,几十根须带从边缘飞扬而出,轻飘在水中。
    漪清怔怔地看着,忽而闭上眼睛,孩子气地抓起衣袖,使劲抹掉眼角的泪水。指尖在左手掌心划过,狭长的伤口泛出血色。他游向长生蕨,伸手按在透明柔软的伞状圆盘上。
    流光乍现,蹿涌不断。浅银色的液体中,一个淡淡的轮廓逐渐清晰。它蜷缩着身体,闭着眼睛吮吸手指,柔软的白发只有柳叶长。
    “螣蛇族的婴儿。”隔着伞状体薄膜,漪清轻轻握住她粉粉的小手。像是不满被限制了自由,她抬起小脚丫,一阵乱踢。
    漪清笑了,小心翼翼地抱出婴儿,扯下一块衣袂,轻轻包上她,搂在怀中。可是,小婴儿对他的温柔呵护并不领情,小脸一皱,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
    “孩子给我。”见漪清手足无措,叶汐顿时失笑,伸手接过小婴儿,调侃道,“一个月前,你才五岁吧?哄孩子这么艰巨的事,还是让阿姨我来吧。”
    “阿姨?”望着叶汐年轻清丽的面容,漪清的嘴角微微抽搐,“我活了五千多年,就算你现在百岁高龄,也不过是我的一个零头。”
    “呃……”叶汐哑然,怀中的婴儿像是和漪清商量好了,哭得更大声了。
    眼里没有往日的戒备和怨毒,漪清笑着,手指轻轻抚过婴儿的眉眼。小小的身体暖暖的,昭示着历经屠戮的顽强生命。
    “族人的结界掩藏了她的气息,保住了这条小生命,但也消耗了长生蕨的大部分能量,所以,她至今还是个婴儿。”摸着孩子柔软的白色头发,漪清望着前方半明半暗的水域。繁盛的螣蛇族如今只剩下寥寥几人,这一切全因十六前的那场血祭。
    “族人遭受的痛苦,我一定会十倍百倍地奉还。”仇恨的利刃刺破心脏,血如烈焰在体内疯狂地燃烧。漪清盯着叶汐腰侧装着头骨的丝囊,气息微促,“我要尽快参透奥秘,让它为我所用。”
    “经历月芒之洗,你的暗隐力量今非昔比。就算没有它,也一样可以报仇。”不管什么原因,她都不希望漪清涉足这场混乱、血腥的争夺之战。
    “他的暗隐力量可以扭转乾坤、摧山填海。就算现在的我,也远不是对手。”漪清的声音低沉得可怕,他眯起双眼,过往模糊不清的回忆如涟漪般慢慢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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