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月

十六年前
    赤岩山脚下，他苏醒后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蚩尤。
    飞扬的枯枝败叶中，昼夜忽而颠倒，明月夺去了烈日的光芒。
    蚩尤，就在那时，从幽暗中走来，站在他面前。染血的手指修长而冰冷，轻轻抚过他绢白的长发。
    月华渐朗，蚩尤的目光是阴冷、决绝的。
    光华乍现，大地震颤，飞血似雨。赤岩山隆隆崩塌，只留下一方孤岩。迸裂的石块如火流星般散落在树林里。
    黑夜吞噬了月华，周遭的一切，连同记忆，陷入了无涯的黑暗中。
    记忆中的黑暗和血腥就像一条冰冷的蛇，趁他睡着的时候悄悄爬过来，他无力甩脱。幽暗的水域渲染了漪清心底的寒冷和孤寂，他害怕，抗拒，迫不及待地想要逃开。
    湖面绽开巨大的水花，漪清搂着叶汐，掠过摇曳的蒲草，飞向幻象结界边缘。
    “我想回泪滴窟看看。”叶汐隐约感到漪清不愿呆在这儿，可是，她必须找到答案，
    漪清停下脚步，飞扬的长发轻轻垂落在草尖。他脊背僵直，没有回头。背后黑洞洞的泪滴窟就像一只独眼，冷漠旁观这里曾经发生的一切——黑翡卵石里沉睡的苍白和孤单；杀戮中飞扬的鲜血、绝望、无助。现在，他不想走近一步，不想被它看穿心中的恐惧和仇恨。
    “这里，我很熟，你不用跟着。”叶汐望着漪清，笑意浅浅，却很温暖。在应该被温柔呵护的时候，在还没真正懂得使命、牺牲和隐忍的年纪，他却已经用自己的生命默默承担起这一切。五千年的生命，真正属于他的时间只有五、六年而已。高大挺拔的身形，稚气未脱的脾性。矛盾、仇恨、憎恶和依恋，纯粹而炽热，他孩子气地宣泄着压抑了五千年的愤懑和怨怼。任性，却令人心痛。
    漪清没说话，足尖轻点蒲草，搂着叶汐跃向泪滴窟。他不想直接明了地说出来，怕她会劝阻，更怕心里更多的抵触情绪瞬时苏醒，逼着他改变主意。
    箬竹叶不再葱郁，边缘泛出淡淡的白色。宽大的叶子轻轻划过，沙沙声连绵不断。就像一个幽居洞窟的老者，用只有他自己才懂的诡异语言，低哑地诉说着尘封已久、鲜为人知的秘密。
    洞内的幽暗和阴冷再度叩开回忆的大门，几千年前的脚步声似乎就响在耳边。厚重的黑暗中，恐惧肆意蔓延，聚化成双手，将漪清推向无尽的幽闭和死寂。
    掌心渗出汗水，剧烈的心跳令他有些窒息，但感官却格外敏锐，他听见叶汐的呼吸声。呼与吸，细微而平缓。她怀中的婴儿一刻不停地乱蹬双脚，咿咿呀呀不断。动静急缓之间，他不由得想起初次相见的情形。那时，他为了接近她，故意落水，之后却在不知不觉间，卸下防备。
    心境在苦涩、晦暗的回忆里翻涌、纠结；又在另一段温暖的过往中渐渐趋于平静。不远处，橙色的光芒中，石块棱角突兀的影子晃动不止。漪清望着岩壁上两人若即若离的身影，微微扬起唇角。
    石笋如林，古木参差，枝干虬然。一堆篝火，噼噼啪啪地燃烧在长满植物的石阶旁。暗影重重，两个黑翡卵石微微泛出光芒。
    “是戥和祝言的。”叶汐自言自语。他们这次伤得很重，怕是要在这里多留几天了。她走出暗影，四下找寻姜雨。
    “汐姐姐。”偌大的岩洞中，怯怯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柔弱。姜雨从古树后慢慢挪出来，挡在戥的黑翡卵石前，眼神戒备，盯着一步步走近的漪清。
    “放心，他不会伤害戥和祝言。”叶汐轻轻按住姜雨握紧骨刀的手。她的手指纤秀而柔软，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之意。可是，姜雨似乎并不喜欢自己与生俱来的柔弱气质。腕间绑着兽牙，一柄骨刀从不离身，连寻常女子最爱的温婉长发也被削成参差不齐的短发。她在极力让自己看起来坚强、有力，不需要任何人保护。
    至亲接连逝去，剧痛撞断、碾碎了她的骨骼，却给了她重生的机会。饱含离殇的鲜血和眼泪中，经脉相连，断骨接合。悄然重生之后，却已不再是原来的姜雨。现在，她会将恐惧抛在一边，踏进满是鲜血的乱草；会抱紧貔貅，追随戥，来到这荒无人烟、空寂幽暗的岩洞。
    “森林里野兽出没，你一个人千万不要到处乱跑。岩洞外的湖里有鱼，要是饿了，就抓几条来吃。不要离戥和祝言太远，不然有突发状况，他们就赶不及救你了。还有，这篝火不够旺，多添些树枝吧，免得蛇虫鼠蚁靠近。”叶汐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说完之后就囧了。原始森林和岩洞，对这个时空的人来说是最普通不过的生活环境。姜雨一定谙熟野外生存技能，哪儿还要她来提醒。
    姜雨倒是很感激，紧紧拉住叶汐的手，用力点了点头。
    怀中的婴儿盯着姜雨，咧开嘴，笑得手舞足蹈，咿咿呀呀“说”个不停。
    “好可爱的小娃娃。”指尖轻点她小巧精致的鼻尖，姜雨小心翼翼地握住婴儿粉嘟嘟的小手，“让我抱抱行么？”
    “太好了，小家伙太能折腾，抱着她比跑八百米还累。”婴儿的身体小小软软的，抱得太紧怕伤到,松一点，又怕她扑腾到地上。一路抱过来，手臂酸得都快断了。叶汐几乎是感激涕零地把孩子塞到姜雨怀中。
    石笋和古树间传出咔咔的石裂声。叶汐循声看过去，三个黑翡卵石慢慢裂开，碎落在满地杂草和乱藤中。
    “底部的凹痕是手环和树叶形状，应该是冰云和淬火。”漪清半跪在碎石边，修长的手指沿着凹痕轻轻描画。他没见过木萤、火殷和明宵，但是璕对他们的描述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幽光如雾，缥缥缈缈地缠绕着他。不远处，一个黑翡卵石也随之发出忽明忽暗的光芒——那是他沉睡了近五千年的地方。数尺之外，一个完好的黑翡卵石沉沉地半没于杂草和枯叶之间。
    “还有一个悬月护卫没出现。”叶汐低声叹道，看来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想多了解他一点么？”漪清问。
    “你可以打开它？”叶汐记得，除了祝言的黑翡卵石被碰巧开启之外，其它几个似乎只有它们的主人才能打开。
    漪清得意地笑了，抬手重重拍向黑翡卵石。左手掌心的伤口裂开，血顺着石壁上的蛇纹，蜿蜒而下。
    “璕说过，只有螣蛇族人的血才可以打开它们。”当年进入黑翡卵石之前，璕告诉他不少事情。现在想来，那似乎是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而璕却拿它当“糖果”哄他。
    叶汐恍然——发现风信子石的那天，易宸受了伤，染血的手指就搭在祝言的黑翡卵石上。
    悄无声息的，缓缓凸起的黑翡卵石上出现一个矩形裂口。暗绿色的水样内囊发出淡淡的幽光。水底，手指粗的一道凹痕左右迂回，形如游走的细蛇。
    “殷殷其雷漾清漪，皎月蒙翳荩染尘，神木栖萤昼宵明，无言虺蛇绕寒戈。”叶汐微微皱眉，回忆风信子石上的文字。
    “虺是古书记载的一种毒蛇，难道这个悬月护卫是以毒蛇为武器？要快点告诉易宸他们，早做防备才是。”她心乱如麻，抬头却看见漪清一脸悠闲地盘腿坐在草地上。
    “哎，小孩，接下来去哪儿？”叶汐想扯一截衣袖给漪清包扎伤口，伸手一摸，才想起来，左袖早就被他扯去做排钩了。算了，干脆让长袖T恤变短袖吧。她揉了揉太阳穴，扯下右边的衣袖，拉过漪清的手，细心包扎。
    “如果没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不如跟我回姜氏吧。抱着个婴儿在林子里漫无目的地乱逛，太……”叶汐语噎，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啼笑皆非的状况。
    漪清好像什么都没听，也没想，只是静静地、出神地盯着叶汐，看着她小心地用棉布缠上他的伤口。良久，他缓缓开口，“你想去哪儿，我陪你。”
    叶汐诧异地抬头，迎上他乖巧、温顺的目光。恍惚间，她觉得坐在自己面前的不是漪清，而是一只轻轻摇着尾巴，歪着小脑袋的——小猫。
    晨露未晞，淡淡的薄雾笼罩着姜氏北林。
    “羲大人，他不老实，你别跟他客气！”姬轩辕的怒吼声骤然响起，惊得树上的鸟儿扑腾着翅膀，到处乱飞。
    林中响起沙沙的脚步声，姬轩辕循声望去——叶汐！他心中一阵狂喜。接着，姬轩辕看到她怀里的婴儿，还有身后目光不善的漪清。瞬息之间，欣喜、诧异、敌意更迭得太快，脸上的表情一阵纠结之后，最终换上一个能轻松应对各种情绪的表情——呆滞。
    姬轩辕盯着叶汐怀中发丝绢白的婴儿，呆看了好一会儿，指着漪清，半天憋出一句让叶汐冒火的话，“你们……才一天，孩子都有了？”
    “姬轩辕，你说话能不能有点人类的智慧？”漪清眯起双眼回敬。
    “轩辕族长，健康的人类婴儿要在母体里生长十个月。”羲和低垂着眼睫，眼尾带笑地盯着地面，“这个孩子看起来已经有两个月了。一天时间怕是不够的。”
    想怒，更想笑，叶汐揉了揉太阳穴，“易宸在药庐？”
    “易哥哥在那儿。”静童拎着湿漉漉的水囊，从树林里欢快地跑了出来。这个小家伙很机灵，在外人面前，他会恭敬地称易宸为烈山族长；只有自己人的时候，称呼就变成了亲昵的“易哥哥”。
    “不过，他……”
    姬轩辕猛然惊醒，伸手把静童拉进怀里，捂住他的嘴巴。最后那几个字从指缝中传出来，唔唔唔的，含混不清。
    姬轩辕一脸陪笑，小静童仰头盯着他，眨着大大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