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月

大概是族人封存越冬兽肉时，掉落了少许，引来了不少秃鹫。它们栖在大树上，□□的长颈扭曲着，一双双凸眼瞄准了草苔间的碎肉。
    一只秃鹫扑扇着翅膀，飞落紫苔。走了没几步，黑气缭绕，它张大勾喙，声如粗粝地怪鸣不止。翅膀使劲拍打，却怎么也飞不起来，身体扑腾了几下，就渐渐干瘪，软软倒在紫苔上。
    风吹过，黑羽飞散，只剩鸟骨！
    汲取了养分的紫苔发出轻微的啪啪声，朝叶汐和祝言蔓延而来。
    隐在衣袖中的手紧紧搂住叶汐，祝言带着她疾步后退。刚刚站定，身后的树林中忽而人声嘈杂。数不清的族人从林中仓皇跑出，冲着神火堆的方向而来。
    枝叶、草丛簌簌沙沙声不断，一条条五步蛇、乌风蛇飞蹿其中。
    心影、神玥划出交错的流光，蓍草飞刺，却除不尽越来越多的毒蛇。潮水般涌来的族人离长满毒草苔的林间空地越来越近。
    祝言的黑色悬月水晶浮于掌心，一道光华伏地蛇行，沿着树林的边缘蜿蜒，结界缓缓拔地而起。
    可是，事态的严峻远远超出了他们的预料。蛇影重重，尖叫不断。一个族人跌跌撞撞地摔出尚未成形的结界，黑蛇死死咬住他的咽喉，疼痛令他不顾一切扯开毒蛇。黑蛇连同喉间的皮肉和细碎软骨一同落进紫苔，血，淅淅沥沥地从伤口涌出来。他瞪大眼睛，僵直地跪在草苔中，渐渐化为一具白骨！
    祝言闭上双眼，细心倾听隐于草丛、枝叶间的细微声音，成千上万，能置人于死地的沙沙声。
    千叶骤亮，黑翼蝶成群而出。片刻之间，一条条毒蛇如雨而落，在乱草中挣扎扭动，七寸之处，扎着薄而锋利的黑水晶。
    “身手不错。”沙哑的嗓音伴着击掌之声，缓缓地，带着暗讽，从神火堆以东的树林里传来。一个暗影刹那间跃上树枝，倚着粗壮的枝干。黑袍紧紧裹着他颀长的身体，黑发高束，笔直地垂在背后。
    “这片树林太安静、太无趣了。我好意送来些礼物让你们打发时间，这么快除得干干净净，那以后岂不是没的玩了？”他沿着伸展的树枝一步步向前走，直到小臂粗的弯曲枝丫咔咔欲裂，才纵身轻落在紫苔上。
    “差点忘了，还有紫衣呢。”他俯身，修长的手指怜爱地轻轻抚弄草苔的圆形叶片。男子抬眼笑看聚立于族人之前的祝言和叶汐，”紫衣的胃口可不小。要想让它娇艳明丽，就一定要喂饱它，就像今天这样。”
    风卷来，扬起的草木灰中，神火堆的最后一簇火焰渐渐熄灭。烟尘散尽，火堆另一侧的几具白骨展露人前，泛黑的指骨紧紧握着石矛。
    是昨夜守护神火的族人！望着越来越近的青蓝色眼瞳，叶汐的心里涌出阵阵寒意。
    他，黑蛇束发，年轻瘦削的脸，五官精致。可是，左眉眼间，一道如蛇的黑纹蜿蜒而过，飞扬入鬓。发束间，垂下一条蛇，栖在他的左肩，时不时地吐出猩红的舌头。它，和他一样，左眼上有一道黑色的花纹。
    虺，负手立于一片深紫色的草苔之中，阴邪、危险。
    “你玩这么多花样，不就是想得到水晶头骨么，拿去！”叶汐解下腰间丝囊，缓缓递出结界。如果虺和当初的明宵一样，冲过来抢夺，就必然被头骨重创。虺是悬月护卫，她不想他死。但是不这么做，一场恶战，或是持久战就在眼前，会有更多人死。
    叶汐静静等着他决断。经历了许多次生死博弈，她觉得自己麻木、冷漠了，甚至学会了把别人的生与死放在天枰上称量。
    “叶汐你……”姬轩辕咬牙忍住自己的焦急和怒意，他能猜到她的用意——重创虺，或是让虺带走她，让血腥和死亡远离姜氏。
    “你想要的，我们不想给。”清透明澈的雾弋穿过结界，堪堪擦过虺的鬓发，钉入树干，铮铮颤动。漪清拽回叶汐，神色愠怒地对着虺。“用那些不入流的毒物，就想要挟我们么？”
    指腹轻轻蹭了蹭黑眉蝮蛇的脑袋，虺的笑意透着几分狠毒，“那我就陪你们多玩几天。”
    “玩？你有没有资格？”姬轩辕扯下抹额，随手一扬。玉璧在如剑的阳光中疾速飞转,钉入树干。额间的展翼纹光华熠熠，他目不交睫地盯着虺，慢慢抬起右臂，啸声清亮。
    一头貔貅应声而出，从结界外的树林飞向姬轩辕，巨大的黑影在紫衣上缓缓移过。
    双翼搅乱了气流，笔直垂落的头发丝丝扬起。虺肩头的黑眉蝮蛇猛然张口，露出毒牙。
    “黑眉，咬上就别松口。挣扎得越激烈，血的滋味就越甜美。”虺舔了舔嘴唇，沙哑、阴邪的笑声闷闷地响在喉中。
    姬轩辕立在貔貅的脊背上，十指微分。神玥熠熠，随着俯冲而下的神兽，如冰如雹，落向静立在紫衣中的虺。
    虺仰头看着半空中的一人一骑，唇角慢慢扬起，带着鄙夷和嘲讽。在他眼中，姬轩辕不是对手，而是飞蛾。他要做的，只不过是点一把火，让讨厌的蛾子灰飞烟灭。
    一条条手指长短的黑蛇从发尾涌出，蹿向神玥。它们扭动身体，或咬或缠，让神玥偏离目标，却带着更大的力道砸向地面。无数炸点在紫衣中爆开，紫叶如屑，残碎四落，而晶莹的黏液却如雾般浮起。
    神兽的黑翼扇动，风流转。透着隐隐黑气的紫衣毒液飘然而上，卷过貔貅的双眼。吼声凄厉，貔貅不停地甩动脑袋，身体歪歪斜斜地冲着林边的大树撞去。
    姬轩辕跪立，左手按在貔貅的脊背上，微微光芒从指尖晕开。貔貅疾转，左翼堪堪划过树枝。
    巨大的阴影从头顶掠过，虺忽然后仰，如蛇般弓身，数条黑眉蝮蛇从袖中飞出。貔貅的嘶吼声隆隆如雷，剧烈抽搐的身体不断下坠。就在四足踏上紫色草苔的刹那，它头一低，将背上的姬轩辕甩向北林。
    黑影如鬼魅，眨眼间挡在姬轩辕身前。
    结界中，没人知道背对北林、垂手而立的虺究竟做了什么，他们只看见姬轩辕扬起左手。但是神玥未现，他却如遭雷击，向后飞去。
    蓍草如箭，刺向虺的脊背。素白的身影飘然而出，在虺闪身躲避的刹那，抓住姬轩辕的肩膀，用力推向北林。而羲和自己却因无处借力而摔进草苔。
    明澈的光华游过箭身，两道长长的雾弋缠住姬轩辕和羲和，拉回北林结界。
    “真可惜，还没尽兴，就结束了。不过，来日方长。”虺走向树林，左肩的黑眉转头盯着北林，嘶嘶地吐着分叉的舌头。
    虺离开了，留下美艳却带着死亡气息的紫衣。它们一天天蔓延，所到之处，萋草腐烂，树木枯死。
    五天后，北林之外已是一望无际的紫海。
    夜幕，黑沉沉地遮在天地之间。
    叶汐端着药碗，无可奈何地走向倚坐树下的姬轩辕。他每晚都会来这儿，望着紫衣上跪立的貔貅白骨发呆。
    “能不能不喝？”听到脚步声，姬轩辕没有回头，淡淡问道。
    “饭可以不吃，药不能不喝。”叶汐摇头，笑了。每次他都会这么问，而她的回答也是一字不差，像孩童的游戏，又像某种接头的暗号。
    “要不是我冲动行事，它不会死，羲和也不会受伤。”姬轩辕接过药碗，仰头一饮而尽。“这几天，我一直在想，要是易宸在，他会怎么做？”
    埋头换药的叶汐停了下来，暗自思忖。族人、悬月、隐翼、她和水晶头骨，重重顾虑，进退维谷。易宸会怎么选择？她真的猜不到。
    “别这么自责，你至少探清了虺的狠毒招式，不是么？”叶汐慢慢揭开他手臂上的葛布。红肿、焦黑，左臂像被大火烧过一样，触目惊心。要不是姬轩辕亲身经历，谁也想不到，把他伤成这样的仅仅是几滴毒液——虺垂手背对北林时，从左眼中喷出的毒液。
    羲和的伤比姬轩辕重很多，整个后背都粘了紫衣的黏液，五天以来，一直趴在榻上休息。这会儿，静童正在给他换药。
    叶汐的动作很轻，但红肿的伤口粘着草药，轻轻一碰就皮肉破裂，渗出血来。
    “知道……”姬轩辕痛得闭起眼睛，头偏向一边，“知道我现在想谁么？”
    “想谁？”叶汐没空抬头，随意问道，“藤儿？你想让她来给你换药？我这就去叫她。”
    “不要。”姬轩辕蓦然睁眼，坐直身体，紧紧攥住叶汐的手腕。易宸受伤时，叶汐的心痛、憔悴历历在目，他不想藤儿也经受这种折磨。这些天来，他一直躲着她。
    目光扫过他的脸，叶汐心里了然，却故意调侃，“你当我是男人么？我也怕血，怕看见伤口，也会为你担心啊。”
    “不一样的。”姬轩辕淡淡一笑，重又倚回树干，“没猜对，继续。”
    “在想蚩尤？”叶汐脱口而出。
    “你怎么知道？”
    “你之前问得那么咬牙切齿，不是他，还有谁？怎么，因恨生爱，心生挂念？”
    “纯恨，清澈、无杂质的恨！要不是他，我就不会这么狼狈。他的手下祝言，让我躺了那么久，生不如死。海边那次，木萤差点害我衣不蔽体，颜面尽失。漪清童颜出现，让人一次又一次吃尽苦头。”姬轩辕盯着自己惨不忍睹的手臂，咬牙切齿，“现在，又多了个虺。”
    “你把对所有人的‘爱’都归结到蚩尤身上，这算不算‘万千宠爱集于一身’？”叶汐笑着揶揄。
    “蚩尤，我一定会将他扒皮拆骨。”姬轩辕气极，忘了自己的伤，一拳捶地，痛得躺倒在草地上，两脚乱蹬。
    “姬轩辕，你下手再狠点，废了这条胳膊，省得我天天换药伺候。”叶汐跪坐在草丛里，猛揉太阳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