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月

82 不落


围困,日复一日。祝言和漪清交替着维护结界,一晃已到了第十天的晚上。
    叶汐站在树下,看看粗陶碗里的清粥,又望向坐在水边的漪清,皱眉不前。一碗清粥又怎么能帮他恢复体力?这些天,她总觉得漪清倦倦的,很疲惫。
    流水就在不远处,水里有鱼。可是,将活水纳入结界必然增加毒物侵入的风险。这么多天以来,她只能望鱼兴叹。
    “吃饭了。”叶汐坐下,拍了拍漪清的胳膊。他这才眨了眨眼睛,缓过神,伸手接碗,却连碗缘都没碰到。
    “你的眼睛……”心蓦地一颤,叶汐突然想起半个月前漪清抓到她手腕的那次。当时,他的眼神也是这么空洞、失神。
    漪清不以为意,摸到碗,端到面前。小口小口,津津有味地吃着,像在品一道珍馐美味。
    叶汐心里着急,可又不忍心追问,不想他连碗清粥都吃得这么不清静。她安静地等他吃完。
    “要是每一天都可以吃到你煮的粥就好了。”漪清无神的双眸“盯”着空碗。半个月来,他的双眼偶尔会模糊不清。今晚,情况似乎更糟,黑暗之中,他只能看见朦胧的光影。
    “这些天你太累了,熬过这关,好好休息,眼睛一定会好。”叶汐拿过空陶碗,轻声安慰。
    “别走。”漪清伸手,却什么也没抓到。无论怎么努力睁大眼睛,他的世界,没有星辰,没有月色。漆黑一团的天地之间,仿佛只有他一个人,孤单、寂寞。他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冰冷的黑翡卵石中。轻轻握起双手,放在屈起的膝盖上,涟漪低低的声音像是带着乞求,“留下来好么?这里太静了,我不想一个人。”
    “我不走,在这儿陪你。”叶汐的心,微微刺痛。他依旧如初见时那样,能轻易勾起她心中的不忍和怜爱。如果,他还是那个羸弱的孩童,她可以揉着他的头发,轻言安慰。可是如今,她只能静静坐在他身边,陪着他。
    她仰望夜空,细月如钩,轻声说道:”一切都会好的。过了今晚,易宸就该回来了。说不定,他已经在来这儿的路上了。”
    盘膝而坐的漪清忽而怔然,低头想了一会儿,缓缓开口,“但愿他在一个蚩尤和虺都找不到的地方,平平安安度过今晚。月芒之洗必须经历完整的月相变化,新月、蛾眉、上弦、凸月、满月、下弦、蛾眉,缺一不可。少一天,就算少一个时辰也不行。否则,他就会像一个未足月就出生的婴儿一样脆弱。”
    漪清隐约记得,小时候有族人对他这么说过。可是,当心里充满仇恨,迫不及待想要发泄、舒缓的时候,他就将这句告诫抛诸脑后。月芒之洗的第28天,他就破茧而出。那天晚上,月色清冷、刺眼。
    “我不想他和我一样。”左手轻轻覆上自己的眼睛,漪清淡淡开口。蓦然,他转向身后的树林,侧耳细听。
    “有些不对劲,去看看。”他拉着叶汐往北林木屋跑去。
    树林中,迎面踉跄而来的族人撞上叶汐。她顾不上疼,拉住他,“出什么事了?”
    “树着火……烟……”沙哑的噪音戛然而止。呼吸急促的族人捂住喉咙,顺着树干歪倒,抽搐了几下,再无气息。
    黑黑的树影在身边飞快闪过。
    木屋错落的北林火光耀眼,一株两米多高的小梧桐燃烧着,轻烟四散。树干上,白色的浆从拇指粗的切口中流出来,滴落草丛。沾了树浆的青草鼓起一个个黑色的泡,慢慢枯萎。一米之外,蜷伏着手握石斧的族人,眼唇发黑,不省人事。慌乱的族人四处躲避烟尘,如同躲避致命的毒蛇、猛兽。
    姜晓掩住口鼻,慌乱地拎起陶罐往上泼水,可无济于事,火势不减。薄烟之中,姬轩辕冲上前,用几层葛布裹住小梧桐,用力拔起,掷向半空。神玥后发而至,撞上它,一起飞往北林山麓,结界之外。
    与此同时,一簇簇火光悄然亮起,林中又有几株小梧桐开始燃烧。
    姬轩辕弯腰扶着身旁的树干,咬牙想走过去扑救,但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他紧紧按着左臂,裸.露在外的手腕上,结痂的伤口莫名渗血。暗红色的血,流到哪儿,哪儿就多出一道道烙烫般的伤痕。
    “究竟怎么了?”漪清的眼中,只有一团团模糊不清的火光。
    “梧桐在燃烧,树汁和烟有毒。”目之所及,十几个火点先后燃起。两米多高的梧桐在火中瑟瑟而动,越变越细。又一株小树在她和姬轩辕之间的草丛中自燃。这次,叶汐看得很清楚。燃烧的树枝、掌状分裂的叶子变成无数根虬髯,丝丝缕缕舒展、缠绕。叶汐讶异,睁大了眼睛,气息微促,“不,它们不是梧桐!”
    烟随风飘向姬轩辕,可他却昏昏欲睡般,微睁着双眼,不闪不避。
    羲和从黑暗中冲出来,扶起姬轩辕,拖向避风的粗壮大树的后面。他闭上双眼,微微喘息,随即脱下衣袍,再次跑向火光摇曳的梧桐。衣袍罩上如须发的树峰,倏然间,火光灭了,素色衣袍轻飘飘地落在泥土中。
    羲和一边咳,一边诧异地揭开衣袍。裸.露的焦黑土地上,一个拳头大的果实。
    “树木燃尽之后,是不是结出梨形果实,紫红色?”漪清焦急询问。
    “是,梨形,紫红色。”叶汐环视四周,火点越来越多。
    “不是梧桐,它们是‘凤凰’,云星上剧毒的树种!”漪清手脚冰冷。除了树根之外,凤凰与梧桐树苗极为相似。三个月左右,当它们成熟的时候,就会自燃,化为紫色果实而重生。此刻,视线中朦胧的亮点清楚地告诉他,北林中有十几棵剧毒的‘凤凰’正在燃烧!
    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漪清顺着咳嗽声,冲向羲和。紫红色梨形果实,在漪清抱着羲和滚向一旁的时候,啪得炸裂,几十颗指甲大小的黑籽,裹满黏液,四处迸落。
    “用雾弋把它们连根拔起,快!”戥把静童推进木屋,紧紧关上门。
    漪清的手腕上,雾弩瞬间显现,却迟迟不发。
    “你在等什么?”戥吼道。
    “我帮你。”叶汐拉住漪清的右袖,后背抵住他的胸膛。此刻,雾弩就是她那把紫杉树心弩。
    她是他的眼睛。漪清轻轻搂住叶汐的左肩,右臂随她而动,雾弋蓄势待发。
    嗖嗖嗖,十几支流光明澈的雾弋先后飞向林中,‘凤凰’离地而起。
    风,微动,草丛中出现一个个风涡。很快,风的漩涡越来越大,扯断的乱草、伏藤疾速旋转着,飞离地面。风在呼啸,十几个风涡四散而去,向着燃烧的凤凰。途经之处,寸草不留。
    强劲的旋风裹着凤凰和致命的毒烟,汇聚成一股,绞碎古木和房屋,撞开一条路,呼啸着冲出结界。
    黑沉沉的树林里,慢慢亮起几堆篝火。草地上,十几道裸.露的土痕在深绿之中回转、交错。它们的尽头,戥侧躺在草丛中,一动不动。长发轻轻遮住脸颊,玄色长袖之下,一片暗影越洇越大。
    姬轩辕、羲和的伤势因为凤凰而陡然恶化,昏睡不醒。藤儿和姜雨一言不发,不是木然,而是心痛到极致的无力。
    静静地煮药、敷药;默然地等待、忍受。似乎每个人都心中了然,漫漫长夜里,一切才刚刚开始。
    草药味在族人低低的呻.吟声中更为苦涩。然而,就是这些微弱的声音才让北林有了少许生气。
    药庐中,叶汐将海边拾回的贝壳一枚枚排放在陶瓮上。这几个时辰,北林安静极了。沉闷、忧惧压抑在血脉中,身体有一种快要爆裂的烦躁感。她出屋,走向水边。
    星光浅淡、温润,水流绵长,她觉得一切苦厄终将平安度过。
    水滴溅上岸边的干燥岩石,慢慢洇开,一滴、两滴、三滴……
    保护族人的结界正在消失!她忽然想起,从‘凤凰’肆虐到现在,祝言一直没有露面。难道已经遭遇不测?叶汐的手心冷汗涔涔。
    树林簌簌轻响,一抹幽碧的光晕闪烁而至,颀长的黑影轮廓初显。
    嗖嗖,先后两次利器破空,一道白影将她扑倒,轻微的裂骨声响。倒地之前,她看见树林里模糊的黑影消失不见了。
    五脏六腑震得生疼,叶汐头晕目眩,眼前漆黑一片。她嗅到了血腥味,温热的血滴落在颈边。绢白的发丝出现在不断清晰的视线中,漪清后背上刺着“梧桐枝”,倒在她身边。他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微黑的伤口中流出暗红色的血。那根细细的树枝正是“凤凰”。
    “心影刺中虺了,在……在他清醒之前,你快点离……开。”漪清睁大眼睛,冰凉、颤抖的手不断推开叶汐。“他用‘凤凰’袭击你,一定,一定另有所图,你走……”
    走?走去哪里?虺要是想杀她,她怎么可能逃脱?
    凤凰有毒,一定要尽快拔掉。叶汐扶漪清坐起,用衣袖裹住树枝,咬牙用力拔了出来。血,溅落在绢白的发丝上,凄然、悲凉。他的身体软软倒在她的怀中。
    “漪清,睁开眼睛,别睡,我们回药庐。”叶汐拉起他越来越冷的手,搭在自己肩上。“你说过,螣蛇族人生命力顽强,记得么?你一定可以撑过去。”
    漪清紧闭双眼,淡淡笑着,摇头。“可是,螣蛇族也有致命的弱点…这里。”他的手轻轻按在心脏的位置。“凤凰”从左背刺入,直抵心脏,他要走了。
    “传说,螣蛇族人死后灵魂不灭。要真是的如此,我想……带着这一世的记忆重生,找到你。”目光空洞,眼尾却含着笑意,漪清无力地蜷缩在叶汐怀中。“用五千年的沉睡,换……和你一起……”
    绢白的头发染了血和泥土,披散在草地上。漪清紧紧抓住乱草的修长手指渐渐松开,一滴眼泪凝在他紧闭的眼角,久久不落。
    “醒醒,漪清,你最听话了。快睁开眼睛,好不好?”起初是梦呓般的低语,渐渐地,叶汐泣不成声。“你喜欢粥,我去煮,等我,好不好?”
    一只无形的手重重捶在心上,痛得叶汐浑身颤抖,她拼命喘息。恍然间,朦胧雾色中,清秀却苍白的落水孩童又出现在她眼前。弯弯细眉,瞳仁如露水般剔透莹润,目光柔和。他会在月圆之夜,追着狼仔满山跑,只因为好奇。之前的五千年对他来说,只是一片黑暗,真正属于他的绚烂还没有开始。
    回忆的痛苦,疯狂地紧勒住她的喉咙,身体不冷,却止不住地颤抖。
    “早知如此,十天前就该乖乖跟我走。”沙哑的声音,不徐不疾。黑发高束的虺,站在十米开外,冷眼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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