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月

83 寂灭之舞


“早知如此,十天前就该乖乖跟我走。”沙哑的声音,不徐不疾。黑发高束的虺站在十米开外,冷眼相对。
    叶汐呆看着虺左臂的弩伤,苦笑。是她抱着漪清太久,忘了时间?还是心影根本对他不起作用,因为他根本就是个没有记忆的傀儡。
    “听着,我可没什么耐性。”虺不屑地瞥了一眼漪清。刚才要不是他多事,“凤凰”之毒的煎熬早就可以逼她说出答案了。“我不但要头骨,还要开启、驾驭它的方法。”
    叶汐嗤笑,“我要是知道那么多,早就拥有无人能敌的强大力量了,又怎么会落得孤身一人,受人威逼?”
    她累了,再没有力气揣度心意、权衡利弊。真相就是,她不知道!说出真相的结果如何,她不在意。
    “你不是孤身一人,还有我。”他的声音缥缈无力,却带着暖意。树叶沙沙而动,激荡的流水飞落岩边。
    叶汐摸着微微震动的雾弩,欣喜回头。祝言站在树下,原本素洁的衣袍上沾了草叶和泥土。他还活着,真好!
    “还没死?‘凤凰’的滋味很刻骨铭心吧?尤其在你没有防备的时候。”虺大笑,可沙哑的声音听起来更像是凄惨的哭声。黑眉顺着手臂游走到他的指间。“如果你想多几次刻骨铭心的记忆,我乐意成全。”
    黑眉蝮蛇忽然张口,咝咝地吐着猩红、分叉的信子。
    咝咝咝咝,此起彼落,远远近近,树林里响起回声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微响。数不清的蛇在草丛中游走,在树叶间飞蹿。
    千叶水晶倒悬在暗夜中,光芒晦暗。黑翼蝶根本挡不住如雨的落蛇。挥袖闪避间,醒目的咬噬伤痕杂乱地爬上祝言的脸颊、颈项、膝盖……
    “够了。”叶汐自言自语,闭上眼睛,又忽而睁开,带着怒意的声音尖厉清亮。
    “够了,够了!”丝囊松松地挂在腰侧,抖个不停的手却怎么也解不开缠绕的结。她一怒之下,用力扯断。“你要的不就是块水晶么。”
    “拿着它,滚!”叶汐笑着,将发光的丝囊握紧,转身毫不迟疑地扔进水里。“不是喜欢么?去追啊。就算你不能碰,好歹知道它沉在哪儿。”
    她咯咯笑着,笑得牙齿打颤,“这块头骨,好多人命换来的。我都舍得送,你还傻站在那里干什么?告诉你,没了星辰迷阵的召唤,我未必能再找到它。说了这么久,你说,这会儿它被激流冲到什么地方了?”
    叶汐觉得自己已经疯了,脸在狂笑,泪水在恸哭,心却在凄厉地尖叫。她觉得自己正戴着一个怪异的假面。
    发光的丝囊浮浮沉沉,疾速飘远,终于沉入水里。虺低咒一声,跳入水中。
    望着虺消失的方向,叶汐渐渐收住笑声,低喘了一会儿。双腿抖个不停,她扶着树干,走到祝言身旁。
    “你……你就这么把它扔了?”长发沾了汗水,挡在眼前。祝言半跪在草丛中,蛇毒令他两颊绯红,冷汗如雨。
    叶汐脱力,坐在他身边,望着素色衣袍上洇开的血色,束手无策。草囊扔了,止血的木蕨藋也没了。
    “没扔,那不是真的头骨,只是块会发光的星尘石。”她被困天坑时,为了排遣睡意,胡乱凿的。“真正的头骨在药庐放贝壳的陶瓮里。”
    祝言不顾伤痛,肆意大笑起来,笑得树叶纷飞。真的头骨留在药庐,即使她被掳,也不会耽误易宸完成重设的使命。假的头骨带在身边,或许,她会活得久一点,可是现在……
    “你真是傻得可以。”祝言闭起酸涩的眼睛。她为易宸着想,以假乱真;为保住他的性命,支开虺;却唯独没有顾虑她自己的性命。祝言倚坐树下,眼望叶汐,目光柔和。这是他第二次和她独处,这么近的和她说话,或许,也是最后一次。
    “你也好不到哪儿去。”叶汐也望着他。她想说,假头骨换来的时间不多,他要想活着,就该尽早离开。可是,她心里了然,祝言不会走。今晚,或许是她最后一次和朋友说话了。朋友,是的,他是她经历生死的朋友。今晚,哭和笑都是那么疯狂、酣畅。
    怕死么?不想见易宸了?祝言想问,可是她的答案一定是“不”——违心的“不”。
    祝言静静地凝望着叶汐,目不交睫,像是用双眸将她的容貌刻进心底。良久,他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已是淡然、冷静。他拉着叶汐的胳膊,拖到水边。
    “两人在一起,怎么脱身?分开走!”祝言用力将叶汐推入水中,她却用力抓住岸边的乱草不放。
    “好好活着。”祝言微启双唇,陌生的清朗声音,如同千叶水晶一般清澈。
    “五千年来,你是唯一……”他半跪于岸边,目光流转在她的眉目之间。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紧紧握拳,重重击向流水。水中,是最适合掩藏气息的地方。
    叶汐不想走,可震动激起的水浪将她推得越来越远,祝言的身影渐渐模糊。
    一片黑暗中,她看见岸上明亮的树峰瑟瑟而动,光华温暖。飞扬的黑翼蝶,闪着熠熠光芒,飞旋出华丽却凄美的寂灭之舞。
    随波漂流,叶汐无力挣扎,也不想挣扎。水中,长藤缠住身体,她木然地拉着爬上岸。浑身是水,冷得牙齿磕磕碰碰。她躺在草丛中,盯着夜空。
    半晌,忍住胃里灼烧的痛,她爬起来,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参天古树之下,漆黑无光。她看不清前面有什么。树枝划破衣服、皮肤,她不痛。伏地草藤绊脚,摔倒了,再爬越来。头发被勾住,就扯断它们。叶汐觉得,她已经死了,但又渴望锐痛来唤醒她,告诉她,这个身体还有知觉,还活着。
    不知道要去哪里,却不愿停下来。
    走了很久,一片黑暗中出现点点光芒。绕开古树,踏过灌木丛,叶汐向着光亮走去。
    淡淡的星光下,虫鸣很近,却又细微得缥缈。两棵巨大的古树,枝叶虬然,连成穹顶。树干之间,散落水晶的秸秆色的干草上,一个两米长的椭圆雾茧发出淡淡幽光。茧中,是她惦念了一个月的人——易宸!
    他如母体中的婴儿一般,不着寸缕,双目紧闭,环抱屈起的双膝,蜷缩着。
    几乎是在瞬间,一记重锤猛然砸醒了魂不守舍的叶汐,她想起漪清的话。轻手轻脚地慢慢后退,待长藤终于挡住光芒,她拔腿就往岸边跑。不能把虺引到这儿,不能惊扰易宸。她纵身跃入水中,向遥远、陌生的河对岸游去。
    细月微光,垂在天隅。参天古树,萋草垂藤,黑影重重。半个鸟巢斜挂在树枝间,摇摇欲坠。
    对岸,宛如树峰的千叶像黑夜里绚烂的焰火,骤然炫目,却又很快黯淡,归于沉寂。更远处,水中绿洲隐在一片黑暗之中。
    摸索了一些枯枝和干草,叶汐掏出贴身的鹿皮囊。咔咔咔的火石撞击声中,点点火花迸落在火绒上,一簇火苗慢慢燃烧起来。
    不可以让毒蛇循着她的气息,找到绿洲上的易宸。她要清楚地告诉虺,她在这儿!倚坐在古树下,叶汐不断地往火里加枯树枝。
    没过多久,颀长的黑影,轻踩水面,直奔她而来。
    虺站在岸边,没有靠近,扬手掷出丝囊。破损的丝囊滚落在篝火边,露出泛着光华的星尘石。要不是水流太急,凸起的石块划裂了丝囊,他还不知道自己追的竟然是块无用的破石头。此刻,他真想让黑眉咬断她的喉骨。
    “还有心情烤火?我真替那些死的人不值。你就没想过为他们报仇?”虺按捺怒火,转而试探。激怒她,头骨就会出现,那是她与他抗衡的唯一利器。
    望向一片漆黑的对岸,叶汐眸光闪了闪,很快恢复平静。她淡淡笑着,低头拨弄篝火里的树枝,火光更加明亮了。“以卵投石、不自量力的事,我不做。只有铁石心肠,善于为自己谋算,才能活得更久。”
    “现在,你在谋算什么?”虺依旧驻足不动。
    “我不喜欢阴谋诡计。不会早在三个多月前就将‘凤凰’种在北林,只为了今天出奇制胜。”她记得那些“小梧桐”是出现在藤纹恢复北林之后。那会儿,易宸和祝言去九黎族救她,而戥和木萤恰好又在泪滴窟疗伤。
    “天蓝丛蛙、紫衣、黑眉蝮蛇、凤凰,机关算尽只为了一块水晶,你真是太有心了。”叶汐的唇角依旧挂着浅淡的笑意。
    虺怒意难遏,抬腿向前,落脚的树枝上响起轻脆的断裂声。可是,只走出一步,他就咬牙切齿地停下来。叶汐一言不发,只是盯着他的脚步,目不转睛。她的唇角,一抹笑意疾闪而逝,像是在刻意压抑阴谋得逞前的快意。虺不敢妄动,他猜不透究竟是什么令她可以安然坐在这里,等着他,激怒他。
    初见时,明知他不能碰头骨,她还气定神闲地将它递出结界,让他来取。不久前,她哭笑随兴,用星尘石把他诳走。要是她没做过这些事,他不会如此狐疑,如此小心谨慎。现在,他觉得脚下的乱草、伏藤、石块,甚至是她面前的篝火,似乎都暗藏杀机。
    凤凰细枝从虺的手中飞刺而出,擦过叶汐的左臂,一道血痕慢慢浮现。“我说过,我没什么耐性,最擅长的就是让对手死,或是生不如死。”
    烧灼的痛在胳膊上慢慢散开,又从狭长的伤口渗入骨骼。像是有一把钝锯,一下又一下地划开皮肉和经脉,将骨头慢慢磨断。剧烈疼痛之下,叶汐甚至想砍断自己的手臂。
    “不想受苦,就自己爬过来。”虺半蹲在地,眉梢轻挑,像在逗弄一只无力反抗的小动物。“否则,我们就继续。”
    草丛中,黑眉游走,越来越近,最终停在她的手指边,昂起头。麻木的左臂无法动弹,叶汐眼睁睁地看着黑眉蝮蛇慢慢张口,咬中她的指尖不松口。
    “真是蠢。”叶汐半眯双眼望着虺,轻声嗤笑,“手臂都痛麻木了,你让它再咬一百次,我也感觉不到。不过,我要是被毒死了,你可就什么都得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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