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月

细月浅淡，东边连绵的远山上浮起一层薄薄的绯色。
    “我还能活多久？”她的声音很低，像是轻叹，又像在询问。
    “不确定，得看我心情。”虺盯着草丛里的黑眉，嘴角浮现一丝抽搐的笑意，像是压抑许久的恨终于得到宣泄。
    “是么，有件事我倒是很确定——你比我怕死！就算我死了，你还是不敢走近。”叶汐微睁双眼，虺的身影很模糊，却越来越近。
    “你算错了。”沙哑的噪音就在耳边，令人毛骨悚然。黑眉顺着他的腿游走，缠上手臂，吐出一块黑水晶碎片。“认得它么？是祝言的。如果头骨埋在黑眉游过的草丛之下，它早就灰飞烟灭了。”
    “你在虚张声势。”虺半跪在旁，一手搂住叶汐的腰，另一只手抓住她的右腕。鼻尖轻轻缓缓地从她的颈项移到右肩，像一条轻嗅猎物的蛇。
    “麻木了就不会痛么？”他张口，露出两边尖锐的牙齿，重重咬下去。
    锐痛难当，叶汐扭动着身体，不断挣扎。双脚踢起的乱草落入火中，砸出点点飞扬的火星。
    “还是不想说？”虺冰冷的嘴唇摩擦着她的肩膀，带着血腥味。
    “你为什么没有记忆，又为什么死心塌地效命……蚩尤？”叶汐气若游丝，想说的话还很多，却没有力气。
    从昨晚到现在，除了杀掉一些无关痛痒的人之外，虺一无所获。耐性已经到了极限，他伸手勒住叶汐的喉咙，慢慢加力，“别耍花招了，头骨在哪儿？怎么开启？说！”
    “我说……”虺的手指慢慢离开咽喉，叶汐咳了几声，绵软无力的身体缓缓倒向半尺之遥的垂藤。
    树藤拉动树枝。
    头顶有东西簌簌而落，虺急忙闪到一边。可是，掉落在草地上的，并不是他忌惮的头骨，而是枝叶和鸟巢。虺顿时面目狰狞，怒意骇然，“你该死！”
    “该死的是你！”清朗的声音陡然响起。
    努力睁开双眼，叶汐看见熟悉的挺拔身影于粼粼水光中，疾闪而至。锁链燃烧着，如利剑，飞挡在她和虺之间。
    虺惊诧地后退，锁链迅然迫近，打在他胸口，皮肉瞬间嗤嗤作响。
    锁链挟着疾风扫过树干，火，沿着凹痕迅速燃烧，眨眼间就蹿上树峰。
    猝不及防的虺只来得及左闪右避，却怎么也躲不开攻势刁钻凌厉的锁链。左眼中喷出的毒液在炽热的温度中蒸发殆尽。他擅长近身奇袭，却根本无法闪过灵动的锁链，接近易宸。他跃上树枝，锁链末端的水晶坠也随之钉入树干。树心阴燃，猛地炸裂，爆出灼人的火焰。他冲向易宸，一条条毒蛇从发梢蹿出，影如黑羽箭矢。
    锁链飞旋在易宸四周，铮铮清响，焚尽一切炽风伴着锁链撞向毒蛇。毒牙尽断，焦黑蜷曲的毒蛇四散飞落。
    虺向左闪，锁链向左；他往右避，锁链疾转折右；想往后退，易宸已经站在那儿，阻绝了他所有的退路。锁链毫不迟疑地瞬间收紧。
    燃烧，尖厉的嘶叫，烟尘弥漫。
    “她会陪葬，”虺满嘴是血，狞笑。
    叶汐侧躺在草丛中，意识模糊。身后的树干上，缠着黑眉，猩红的小舌，时不时舔上她的颈项。
    “想让我放了你？好！”易宸睥睨着虺，淡淡冷笑，五指微张，锁链随之松开。他走到叶汐身边，轻轻拥住她。流血的伤口就像尖锐的红色晶石，也重重地伤了他。
    “等我，不会太久。”看着黑眉缓缓游离，易宸在她耳边低语。掌中，一块水晶渐渐聚满幽蓝，在紧握的五指中爆裂。幽光缥缈，缓缓笼住叶汐。
    易宸转身，神色淡然地注视着虺踉踉跄跄地不断后退。欲擒故纵，让虺徘徊在生与死的临界，只有这样才能稍稍缓解心里的痛和憎恶。
    易宸轻身跃向虺，锁链后发先至，钻入水底。火焰，一簇簇燃烧在水里。熔岩般的颜色在水下飞速旋转，一个越来越大的漩涡出现在水中央。河水沸腾、翻滚，迷雾般的水汽弥漫而上，裹住虺的身体。黑袍绽裂，红肿的皮肉泛起水泡，虺仓皇踩水跃起，却被水底飞出的锁链缠住双脚。
    易宸紧紧抓住虺的左肩，扔上岸，嗤笑道，“事情还没做完就想走？”
    草地上，颀长的身体扭动、翻滚着，像一条垂死挣扎的黑蛇。良久，虺悻悻地瞪着易宸，挣扎着坐起身。不知从哪儿爬出来的黑眉恹恹地伏在他的膝盖上。指尖划破掌心，他捏起黑眉，将血灌进它的嘴里。黑眉游向叶汐，爬过她的腿，扬头在手臂上咬了一口。
    过了好一会儿，叶汐才悠悠醒过来，躺在易宸怀中，微微睁眼，“他是悬月护卫，还有……北林的人和紫衣。”
    易宸诧异地盯着虺，他怀疑过他的身份，可没料到会是悬月护卫。泪滴窟的黑翡卵石明明只有七个！他忽然想起离别前，叶汐与漪清含义不明的对视。那时，是为了让他安心疗伤，所以刻意隐瞒吧。
    暗绿色的悬月水晶浮现在虺的左眼前，青蓝色的眼眸看起来更为诡异、阴邪。弯如弦月的水晶徐徐转动，光芒耀目。渐渐地，对岸远山上的一片紫色悄然褪去，露出灰蒙蒙的泥土颜色。
    易宸心绪难平，他终于知道蚩尤用来控制虺的银水晶在哪里，可是却救不了他。因为，它就嵌在虺的暗绿色水晶中！如果虺不是螣蛇族人，取出银水晶，他就会死。
    易宸小心翼翼地横抱起昏睡的叶汐，轻点水面，回到他阔别多日的姜氏。锁链绑缚着虺，也随之坠落在草丛中。
    岸边，漪清的绢白长发随波轻动，唇角还留着一丝笑意。浴血的祝言伏在草丛中，千叶水晶碎满一地，苍白的手指旁，黑水晶缺了一角，光华黯淡。
    黑眉越过漪清的身体，在祝言的手背上轻咬一口，慢慢游向静悄悄的北林。
    清晨的风，微微拂动林中的枝叶。
    墨绿色的长藤斜拉于古木之间，数片巨大的叶子遮盖其上，散布林间的一个个简易藤蔓小屋是姜氏族人暂时的栖身之地。
    紫衣虽除，但大片山林已不生寸草。族人逆河而上，走了七天才找到水草丰茂的宜居之地。北边是绵延高山、深壑峡谷，东南方地势平坦，适合耕种。苍郁的树林边，大河奔涌，流向远处云雾缭绕的轩辕山。
    阳光透过粗藤和树叶的缝隙轻轻洒落，淡淡的植物馨香混着草药的味道，飘在寂静的午后。
    小屋里，整理杂物的叶汐正捏着根九玄针出神。没有死亡迫近的恐惧，也没有等待的压抑，可独处的静谧令她不觉想起七天前的那个晚上，想起那晚离开的人们。
    漪清长眠于泪滴窟，距他数米之遥的一个黑翡卵石至今完好，可躺在里面的祝言却没有心跳，不知道有没有醒来的一天。为了不让戥的伤势恶化，易宸和姬轩辕逼着他留在幽冥虫岩洞疗伤。少了他们，整个姜氏安静极了。
    静谧的时候，回忆重现悲伤。可在悲伤的时候，曾经的喜悦欢颜又会立刻浮现眼前，冲淡黯然。
    “上次你受伤，我的心也跟着伤了，给我下针治疗吧。”易宸拨开垂落的藤蔓，悄然走近，从背后轻轻拥住叶汐。这些天，她时而微笑，可他看得出其中淡淡的、刻意掩饰的忧伤。不想她受伤，不愿看她痛苦，可当初是他把她带来这个时空，迫使她承受这一切。现在，除了温暖的拥抱、呵护，他还能给她什么？
    沉浸在回忆里的叶汐突然一惊，手里的九玄针扎进了易宸的手腕。黑色腕带光芒微闪，易宸却没松开手臂。
    “看见我手上有‘危险品’，又在发呆，就别靠近嘛。”叶汐按住出血的针孔，责怪道。
    “你本身就是危险品，能轻而易举地伤到我。”他不愿去想叶汐两次遇险时，自己纷乱痛苦的心绪。头骨的存在让她一次次身陷险境，他希望这一切尽早结束。
    “再过几天，等姬轩辕、羲和伤好，我就重设头骨。”开启、重设头骨耗时很久，他需要一个无人滋扰的地方。在静水园的神木林，姬轩辕他们可以借助苍龙七宿的星辰之能帮他筑起结界。
    “小汐姐姐。”静童的小脑袋钻进垂落的藤蔓，眉眼弯弯，“我带你去看火焰花，好不好？”
    “好。”叶汐微笑，任他拉着手，小跑了半里路，来到一片槭树林中。
    一望无际的槭树林。绯色的树叶，一簇簇，一团团，如燃烧的火焰，随风起伏、摇曳。槭叶纷飞，旋而不落，漫天轻撒。
    “火焰花很漂亮吧？”这片槭树林是他在轩辕山顶采草药时，远远看到的。
    “如果祝言和漪清看到，一定也会喜欢的。”静童的声音越来越小，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低头，轻轻揉着衣角。
    叶汐以为，小孩子伤心几天之后就会慢慢淡忘，没想到他还惦记着。她蹲在静童面前，抹掉他脸上的眼泪，低声安慰，“生死聚散，我们改变不了，唯一可以控制的是自己的心。只要一直想念，祝言和漪清就会住进我们的心里，永远不离开。”
    “我们开心，或是不开心，他们都能感受到。”叶汐打开丝囊，将一个个贝壳轻轻放在静童的掌心，“我们不能哭，要把世间最美的放进心里，把快乐放进心里，和他们分享。”
    眼眶红红的，静童捧着贝壳，抬头看向火红的槭树。“心很大么？可以放进所有的火焰花树么？”
    叶汐点点头，怜爱地轻揉他的短发。
    “那我要看久一点。”他认真地捡起一片槭树叶，轻放在贝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