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月

暮色苍茫，红如炽焰的槭树叶在夜色中渐渐融成一片暗影。
    牵着静童的小手，叶汐慢慢走回姜氏聚落。火光中，人影攒动，却安静得可怕。她轻轻推开族人，挤到最前面，才看了一眼，就立刻转身捂住静童的眼睛。
    藤蔓小屋中，虺脸色灰白，蜷伏着。他双眼微睁，青蓝色的双眸像是蒙上了一层白雾。后颈处，血肉模糊，整个脊椎骨凸露在外，像是被人用力扯了出来。死状令人毛骨悚然。黑眉从七寸处断成两截，分落在他的发间。
    易宸神色冷峻地半蹲在虺身边，收回绑在他腕间的银色锁链。这些天，他一直在想既可以保住虺的性命，又可以令他摆脱蚩尤操纵的办法。可是，蚩尤却突如其来动了杀念，悄无声息地潜入，杀了虺。等他感应到锁链的异动，为时已晚，只看见冰冷的银发迅速没入密林之中。
    “我们明天就去轩辕山静水园。”易宸抬头看着叶汐，他要将重设水晶头骨的计划提前。
    明天，过了明天，不会再有人因它而受伤，甚至失去生命。
    清晨，声声鸟鸣婉转清越，神木林在轻如薄纱的雾色里若隐若现。姬轩辕、羲和分立树林东、西两方，结界荡漾着如水纹般的光影，缓缓升起。
    小木屋中，叶汐从丝囊里取出水晶头骨，轻轻放在青竹木几之上。巴掌大的头骨熠熠闪烁，发出眩目的光华。
    小指指甲大小的黑色水晶浮现在易宸的左手掌心，光芒忽明忽暗。他翻转手掌，将它慢慢推送到水晶的眉骨之间。叹息声，隐隐约约，头骨的光芒会聚成女子丰润的脸颊。她低眉垂目，似在忧伤，又好像在静静等待。
    水纹般淡淡的光芒从小屋中荡漾而出，缓缓漫延。微风乍起，卷起木屋四周的枯草、落叶，飞旋上半空。
    轰响如雷鸣，一道浅青色的光芒划过，结界边缘的龙麟竹被拦腰齐齐削断。竹叶纷飞，灰袍猎猎而动，蚩尤踏着满地倒伏的龙麟竹，走进姬轩辕、羲和布起的结界。银发轻扬，阴鸷的灰蓝色眼眸带着淡淡的嘲讽。
    “你终于出现了。”利落的身形冲出木屋，犹如黑色旋风，带着游弋的火流光，迅速逼近蚩尤。选在今天重设头骨只是一个饵，真正目的是引出蚩尤，除掉他，以绝后患。
    守在神木林东、西两方的姬轩辕、羲和没有恋战，很有默契地退守木屋，用龙麟竹和苍龙七宿的力量布起结界。漫涌的暗隐力量比刚才强了许多倍，密不透风地把小木屋笼罩在其中。
    钩月水晶疾速旋转着，破风而至，撞击在锁链上，铮铮轰鸣。
    锁链一分二，二生四，宛若无数游弋的火蛇，蜿蜒缠绕。时而又像穿透重重暗云的炽热光剑，劈刺之间，火焰升腾。
    腾腾炽焰中，蚩尤灰蓝色的眼眸更加阴冷。手指弯如利爪，隔空蓦然斜斜划过。缺月削断一片龙麟竹，升向半空。浅青色的光芒中，风骤静，缺月从亏到盈，如月相般疾速变化。呼吸之间，林风呼啸，树峰摇摆不定，如翻涌的海浪。杂草、落叶浮地而起，断裂的竹枝像被巨大的力量吸引着，飞向半空。
    天地之间一片昏暗，昼夜颠倒，缺月钩水晶宛若暗夜中的望月，冷光熠熠。龙麟竹一株株连根而起，互相碰撞着，飞入空中，在诡异阴冷的月光中碎成齑粉。月芒渐盛，神木林中的古树枝叶尽碎，粗壮的树干咔咔绞裂。
    熔岩般燃烧的锁链也被卷入半空，如飞蹿的火蛇。易宸轻跃而起，锁链的一端缠在腰间，另一端绕上古树干，再刺入泥土中。黑色身影随着巨大的吸力飞向望月之下的蚩尤。
    满满的明月徐徐落向树林，月光越来越强，巨大的吸力渐渐迫近。燃烧的锁链如同撒开的密网，阻隔在明月和神木林之间。两拳相击，火焰熊熊，月华耀目，炽热与青芒交汇的刹那，天地间如惊雷炸响。巨大的暗隐力量震开两人。
    月华流转在易宸的身上，却如利刃般割出一道道狭长的伤口。右手皮肉爆裂，火焰在蚩尤凸露的指骨上燃烧。
    鬼魅的明月跌入莽莽森林，青芒飘忽不定，忽而从易宸身后的树桠中撞出来。缺月化为蛾眉弯刃，猝不及防地划过他的腰侧。月光中，血影飞溅，随着钩月水晶旋向半空。
    锁链如火蛇，烧灼着月色。炽热的火浪中，数道锁链紧逼蚩尤，在灰袍上留下一道道跃动燃烧的火焰。
    黑暗里，鏖战激烈。火光如凌空涌动的熔岩。青月之下，莽莽森林如潮汐般起伏跌宕。
    火蛇缠上缺月，钩刃疾速旋转，刺耳尖锐的刮擦声中，锁链细屑飞迸。蚩尤与易宸错身而过，蓦然间，数条火红的锁链如螣蛇般背生双翼。它们紧紧缠上蚩尤的手腕，火焰渗入皮肉，如熔岩般在筋脉中涌动。
    缺月忽而坠下，却无法抵挡燃烧一切的火焰。一条链锁快如利剑，刺入蚩尤的左胸。血还未及洇染灰袍，穿胸而过的锁链就拉扯出碎裂的胸骨和血肉。灰蓝色双眸中的倨傲和阴鸷消失殆尽，蚩尤惊愕地看着胸口的血洞。血源源不断地涌出身体，心跳骤然间消失了，连同他的冀望与野心，一起坠入迷雾蒙蒙的万丈深渊。
    易宸从半空坠落，重重摔在布满碎叶和草木屑的大地上。无数皮肉翻卷的伤口触目惊心。
    暗云翻涌，渐渐退去，天空又恢复了白日的晴朗。
    近一个月的时间弹指而过，树叶依旧葱郁，可是穿林而过的风却带着寒意。
    木屋已经建好，族人们天天忙于开荒耕种。林边的河水淙淙流过，一切就像她刚刚到这个时空，住在姜氏北林的那会儿。
    易宸的伤好了，却常常不见踪影。于是，搬理杂物的活儿就落在叶汐的身上。好在藤蔓小屋里的东西并不多，除了些草药、软软的卧榻、桐木几，就还剩墙角的一个竹筐。
    筐很沉，她根本抬不动。打开一看，是两个多月前姬轩辕捡回来的黑翡石。沉沉的石头，光滑冰冷。当初，姬轩辕想再琢磨出一个黑翡卵石，让易宸疗伤用。可月芒之洗后，易宸已经不需要了。
    叶汐抬手将石头扔回筐里，可心中忽然一动，又鬼使神差地一块块翻出来细看。惴惴不安中，一个指甲盖大小、边缘圆润的凹痕令她的心猛得一沉。
    “小汐姐姐，你有珊瑚刺桐的树皮么？给我一点吧？”静童笑嘻嘻地跳进门。
    “珊瑚刺桐以后给你，我要出门找些重要的东西。”叶汐握着有凹痕的黑翡石，急着往外走。静童扯着她的衣角，一路小跑跟了出去。
    林涛翻涌，疾风呼啸，叶汐和静童的貔貅轻轻落在仆林中。古树躬身而立，静谧诡异。沿着记忆中的路，他们来到当初捡拾黑翡石的地方。
    落叶又厚了一层。
    叶汐和静童翻开枯枝败叶，细细找寻。终于，在更深的腐草中找到了几块带有凹痕的黑翡石。沿着断痕慢慢拼凑，一个细窄的图案渐渐完整。叶汐不可置信地盯着它，面无血色。
    风，穿林而过，呜咽声游荡回转。
    细弱的树枝在强风中折断，啪地掉落在石头上，惊醒了大脑一片空白的叶汐。静谧的深林之中，光线暗淡，重重的黑影就像蠢蠢欲动的食人野兽，令她不寒而栗。飞快地将黑翡石塞进葛布挂囊，带着静童逃似得离开了这片似乎埋藏着巨大秘密的诡异仆林。
    叶汐心事重重地推开木屋门。易宸和姬轩辕都在，可气氛却有些怪异。姬轩辕横眉怒目地盯着易宸，而易宸却若无其事。叶汐无暇追问缘由，一言不发地将黑翡石倒在桐木几上。
    块块黑石在冰冷的指尖拼接，一弯细如钩月的凹痕惊现。
    “蚩尤也是悬月护卫！他的黑翡卵石在仆林，不在碎叶窟，所以……”叶汐低头，忍住眼泪。
    四周黑沉沉的，黑暗像一块巨大的磐石，重重压在大地上。枯枝败叶和泥土的气息充斥着整片森林。
    渐渐的，黑暗中绯雾缭绕，慢慢凝聚成一轮妖魅诡异的红月。红月之下，起伏蜿蜒的远山血色浮动。凄厉的嘶叫中，还有一声声婴儿的啼哭。无数黑影悬在半空，血从他们的胸膛涌出来。
    温热的血落在脸上，流到胸口，如炽热的利剑刺入心脏。很痛，痛到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血腥渐淡，草药味缓缓弥散。昏暗的光线中，一个女子端着药碗，影影绰绰，长发如瀑。
    她是谁？这么熟悉，却想不起名字；看不清她的脸，却又清楚记得那双满是憎恨和敌意的眼睛。他受伤时，她眼里自始至终没有半分担忧和怜悯，现在为什么又要救他？想到这儿，心又是一阵钝痛。
    她转身要走，发梢轻轻扫过他的脸颊。他伸手拉住，终于想起九黎族火红槭树下美得令人心痛的女子。这一次，他不会放手。
    发丝轻轻缠绕在他的指间，细吻从发梢慢慢移到耳鬓，熨在她闭起的眼睛上。曾经，这里的有对他的假意恭顺和淡漠，这一刻，他很害怕这双眸子映出他的狼狈和无措。
    试探的吻轻轻印上她的唇角，没有挣扎和抗拒，只有微微的战栗。月色中，她柔美的身体令他悸动。心，痛，却也狂喜着。银色的发丝轻轻垂在她的颈边，他微冷的唇渐渐温暖。胸口跳动的节奏、火热的情愫燃烧着他的身体。手指抚过肤质细腻的脊背，紧紧揽在她腰间，他要用自己的炽热温暖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