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月

轩辕山的静水园中，姬轩辕坐在楠木几边，摸着抹额，生闷气。旁边的羲和端着杯竹叶茶，望着缭绕而升的水雾愣神。
    “你怎么跑来这儿了？”看到神色忧虑的叶汐跨进楠木居，姬轩辕立刻赌气似的闷声说道，“我看易宸他肯定是接连受伤，伤了脑子。要不，就是旧伤复发，变得脾性古怪。你该留在姜氏，多煮些汤药灌他。”刚刚说完，他忽然眼神闪烁，立刻避开叶汐的目光。可是，还不到一分钟，他就受不了她的无言逼视，无可奈何地说出实情。
    真相是，神木林之战后，易宸的伤一直没有痊愈。他怕叶汐担心，就从轩辕取珊瑚刺桐止痛。不只如此，为了提防随时出现的敌手，他还用九玄针刺进经脉，以汲取暗隐力量。在叶汐捡回黑翡石的那天，姬轩辕正是为易宸的伤势着急、恼怒。
    叶汐愕然，易宸拿走九玄针另有目的。可是，她想不明白，他既然已经是螣蛇族人，为什么还有无法痊愈的伤。
    “今天发生的事，或许和他的伤势无关。”羲和微微蹙眉，欲言又止，“很久以前，我在云星听过一个传闻。传说拥有强大的力量的螣蛇族人生性贪婪、邪恶，因觊觎头骨而自相残杀，最终灭族。因此，连螣蛇族的印记——背生双翼的飞蛇，都被视为邪恶的象征。”正因为如此，在看见赤岩上螣蛇印记时，他有隐隐的惧意。
    “你担心易宸封印被解，会变成传说中本性邪恶的螣蛇族人？”姬轩辕心绪纷乱，一把扯下抹额扔在楠木几上，拧眉道，“利用河水泛滥的事挑起两族争端，这对他有什么好处？传说就是传说，不足为信。”
    “重设头骨，查出幕后黑手，才是当务之急。易宸这么做，究竟有什么意图？”叶汐喃喃自语。
    红日西垂，树木的暗影斜斜地探入楠木居中。
    来的时候，心绪不宁，走的时候，惴惴难安。轩辕山之行不能说一无所获，但知道的事令叶汐更加心烦意乱。她站在漆黑一片的树林中，望着灯火如豆的小木屋，驻足不前。
    她该怎么做？问易宸为什么隐瞒伤情？为什么用九玄针汲取暗隐力量？要他签下契约，保证以后不会变邪恶？
    她轻轻抚着貔貅的脊背，不觉嗤笑自己的幼稚。似乎从找到头骨的那天开始，她的存在就没什么价值了。三个多月以来，她是争抢的目标，无力反击。她用草药见证着无休止的血腥与屠戮，但无法终结这场延续了数千年的争斗。
    “易宸，我该怎么做才能帮你？”叶汐倚靠着大树，轻声低语。
    忽然，远处木屋里的灯火一闪，灭了。易宸压抑的痛呼声传了出来。叶汐心里一惊，奔向木屋。
    淡淡的月光里，一个黑影立在墙角，五指紧紧扣住易宸的咽喉。看见忽然冲进来的叶汐，黑衣人瞄了一眼她腰间的头骨，立刻推开易宸，夺路而走。
    惊魂未定的叶汐解开腰间的头骨，扔到木几上，跑到易宸身边。
    他捂着喉咙，伏在榻上，喘息不停。指缝间，几道血痕隐隐约约。
    “你……还知道回来？”易宸哑着嗓子，断断续续地问。不满地扯开她相扶的手，想甩开，却又舍不得似的紧紧握在掌中。
    “不然，我还能去哪儿？”他的无名怒意，叶汐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他起身，用力把她揽在怀里，幽深的眸子浅藏怒火。
    “不可以从我身边走开。”短短一句话，从未有过的强势。
    “我要你……永远在我身边。”他低头，闭上双眼，轻轻噬咬、亲吻她的双唇。
    别像昨晚那么胆小，情之所至，“袒呈”相见，没什么可怕的。叶汐努力说服自己睁开眼睛。伸手搂住易宸的腰，轻柔的吻从他的耳垂缓缓移到颈边。纤长的手指慢慢拉开黑衣，月光之下，他身体紧绷，充满了勾魂摄魄的力感。可是，缠绵辗转的吻只蜿蜒到他的胸口，就忽然停住了。
    清清浅浅的吻撩拨着，身体更加炽热，易宸推倒她，覆上柔软的身体。衣服被撕裂，激烈的吻熨上裸.露的肌肤。可是，他感觉到叶汐的抗拒，原本紧拥的手臂松开了，隔挡在胸前。
    “一会儿热情，一会儿冷淡，你很喜欢欲迎还拒么？”易宸捏住她的下巴，右手紧紧抓着她的手腕。嘴角带着淡淡的笑，讥诮、阴冷。
    目光从易宸的左胸移到钳制着她的右手，再迎上冷冷的、陌生的眸子，叶汐感到一阵冰冷。她推开他，起身拉好自己的衣服，低头淡淡道，“你受伤了，今晚不要……”
    没等他说话，叶汐就逃似跑回药庐，轻手轻脚地挪过桐木几，抵住木门。她背靠着门，手脚冰冷，脸色苍白。他不是易宸！易宸是温润的，星辰般的眼睛中永远没有讥讽和冷厉。他的拥吻温暖而令人迷醉，没有强势的逼迫。更重要的是，易宸的左边锁骨下有螣蛇族印记，而他没有！
    为什么和易宸长得一模一样？他究竟是谁？又一个悬月护卫，还是幕后操控一切的那个人？易宸在哪儿？他还活着么？
    叶汐抱着双膝，蜷缩在门边，怔怔地盯着桐木几。良久，她闭上眼睛，自嘲地笑了。要是他执意冲进来，一张单薄的木几又怎么能挡得住。
    药庐里很黑，她没敢燃灯。树影透窗，落在兽皮薄褥上，摇摇晃晃，像张牙舞爪的怪兽。从未有过的恐惧在心里蔓延。以前，无论遇到什么困难，即使是面临死亡，她都不会这么害怕。九黎族的雪峰上，她奄奄一息时，心里是遗憾。独自面对虺的时候，她对自己说，只要撑到天亮，易宸就会出现。可是现在，给她力量和希望的人，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她，该怎么办？去找姬轩辕！可是，头骨还在“易宸”的木屋里。
    夜很长，她一秒一秒地数，一刻一刻地熬。不敢睡，可是，醒着又会听见很多声音。风穿过林间的呼啸，屋顶的咔咔微响，还有昼伏夜出的野兽的嗥叫，偶尔一声，令她毛骨悚然。
    夜色一丝丝褪去。微微晨曦中，叶汐紧靠木门，屏息听外面的声音。可是，直到大半族人去了东南边的耕地，隔壁的“易宸”依然没有任何动静。她悄无声息地拉开木门，按捺住心里的惧意，走了出去。
    晨光浅淡，屋里空无一人。隐约的树影透过敞开的木门，落在地上。装着头骨的丝囊还是昨夜的样子，束口的丝绳耷拉在桐木几的钝角边，与地面若即若离。
    背光站在木几前，叶汐眉目冷峻。要查出易宸的下落，保住头骨，必须有一个克敌制胜的方法。他可以悄无声息地劫走易宸，实力一定不容小觑，可能姬轩辕也不是对手。
    天色渐渐阴沉，乌云悄无声息地翻涌、起伏，压向轩辕山峰。山谷、树林灰蒙蒙的。
    秋雨淅淅沥沥，连下了数日，直到第四天午后才停。
    云海气势磅礴，掠过千仞峭壁，抹平了深谷、巨壑。乱峰、巨石若隐若现。薄雾丝丝缕缕缠在枝叶、藤蔓间。
    弥漫的烟云中，两头貔貅盘旋而落。叶汐和姬轩辕风尘仆仆，神色凝重。这些天，他们风雨兼程，赶往当初易宸坠落的天坑，想找墨石锁克敌，却空手而归。墨石锁早已不在瀑布边的巨石下。
    石锁和白骨的秘密，还有谁知道？难道，早有人把一切窥探得清清楚楚？叶汐心乱如麻地走向静水园。
    淡薄雾色中，身形挺拔的黑衣男子背对着她，怀抱静童。听到脚步声，他悠悠转身，笑意挂在嘴角，眼中却是阴鸷。
    “小汐姐姐，小汐姐姐。”静童亲昵地搂着“易宸”，开心地向叶汐招手，浑然不觉危险正悄然临近。
    “我说过，永远留在我身边,你忘了？”“易宸”淡淡问叶汐，笑意凛然，修长的手指慢慢移到静童的颈动脉边。
    “放开他。”刻意压抑的低吼中，潜藏怒意，姬轩辕咬牙盯着“易宸”。
    “对不起。我不告而别，一连消失好几天，让你担心了。”望着“易宸”青芒微闪的指尖，叶汐说得悔意拳拳。他的假面是一扇铁门，虽然没有落锁，只要她不从外面推开，不激怒里面的猛兽，它就不会露出利齿。
    心紧张得怦怦跳，唇角眉梢却是久别重逢的欣然笑意，叶汐压抑着内心的复杂情绪，走到“易宸”面前。
    一言不发地看着叶汐走近，任由她伸手抱过静童，“易宸”笑意浅淡，隐含阴郁。
    薄雾笼罩的莽莽森林，苍翠葱郁，静默无声。
    冷讽、倨傲的目光淡淡扫过姬轩辕，“易宸”轻跃上貔貅，伸手拉叶汐。
    想起叶汐之前的叮嘱，姬轩辕握紧手中的玉璜，咬牙忍住心里的担忧。
    貔貅展开双翼，隐于薄雾中。淡绯色的树花随风轻撒，旋而不落。
    耳边，风声呼啸，脚下树海如涛。雾，一团团涌来，湿了头发，眼前的黑衣背影有些模糊。骑在貔貅的背上，她紧紧搂着他的腰，多熟悉的情景。可是，他不是真正的易宸。想到这儿，环在他腰间的手臂，不知不觉慢慢松开。
    左手紧紧扣住她的手腕，“易宸”回头，轻哼冷笑。
    天色阴沉，就像沉郁的心境，无法驱散阴霾。类似软禁的独处中，夜，姗姗来迟。
    点点灯火，在散落林间的小木屋中，渐次熄灭。
    夜微寒，残月挤开云层，淡淡勾勒出药庐的浅黑色轮廓。
    静立于门前，失神凝望着草丛中的浅淡月影，叶汐黯然。夜色中，白天潜藏在心底的思念和悲伤汹涌而出，无法排遣。四周极静，压抑的痛苦却叫嚣着，快要将她逼入绝地。
    踩着斑驳的月影，叶汐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天地之间，一片冷银色，冷色月光轻轻流转在掌心，却照不进心里。
    “易宸，你在哪儿？为什么不回来？我用心在想你，听到了么？”遥望孤月，叶汐喃喃低语。
    风吹过，草丛沙沙轻响。回忆一段段涌现——
    泪滴窟中，绿藤的一端在他手中，另一端缠上她的左腕，拉着她慢慢靠近。
    丛林里，易宸眯起眼睛，望着她。
    “你头发散乱，衣衫不整，与其这样回去让族人胡乱猜测，不如……”他轻轻松开她的黑色发带，如瀑的墨黑长发披散而下，遮住了裸.露的后背。一段伏地的葛藤，绕过她的胸前，系好随时会滑落的T恤。
    月光倾洒，古树间的巨石线条冷硬。
    他搂着她滑过黑翡卵石，迸裂的碎石旋即而至。狭小的空间里，两人离得很近，他的头发滑过她的唇角。她的心，跳乱了节奏。
    “你是谁？为什么会让我无力抵抗？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明明已经下定决心要疏远你，却还是忍不住想靠近。”他深深凝望她的双眸。
    往事一幕幕重现，草丛、树藤、巨石边，到处都是易宸的影子。心，痛得尖叫，叶汐仓皇地闭上眼睛，不断后退，撞上身后高高垒起的木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