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月

“明天的黎火祭，你会回来么？就像当初，安然无恙地从熊熊烈焰里走出来。”叶汐喃喃低问。孤寂的月光冷如刀锋，剜出血肉，她用力握紧粗糙的木柴，以抵御心里的悲恸。
    打开丝囊，长生蕨的蜷卷幼叶银芒熠熠，她想起易宸双眸的颜色。此刻，叶汐觉得自己就像一个重症病人，需要回忆来缓解病痛。可是，它们却救不了她的命，另一种更为绵长、噬骨的毒，渐渐沁入血脉。
    恍惚时，夜风卷过，吹散了她手里的长生蕨。月光下，银芒闪闪烁烁，在林间翻飞。她慌了，丢下丝囊，四处捡拾。数片幼叶旋而不落，飞向渐渐走近的颀长身影。
    怔怔地看着“易宸”的眼睛，叶汐的心，绞痛难当。他好残忍，以易宸的样貌出现，还在眼中写满温柔情愫。有那么一刻，她甚至有种错觉——他是爱她的，和易宸一样。
    手指轻轻滑过墨黑的长发，缠了一绺在指间，“易宸”的目光流转在她的眉目之间。良久，他慢慢低头，浅吻她的发丝。
    思念的痛辗转心间，击溃了防备，叶汐搂着他的腰，若即若离，既而缓缓抱紧。
    就一会儿，就抱一会儿,她恍惚想着。
    她的手攀上他的脊背，“易宸”微微绷紧身体，细碎的吻停了。他诧异地盯着叶汐低垂的眼睫，静默无言中，潜藏眼中的眷恋越来越深，他极尽温柔地将她揽进怀中。
    树峰之上，孤月中天，浅银色的光芒刺痛了叶汐的双眼。
    不管有多像，他不是易宸，不是！忍住眼中的酸涩，她躲开颈边炽热的吻。
    可是，他的拥抱越来越用力，禁锢着她的身体，唇齿的纠缠也更加强势。
    中了思恋的毒，默许他亲近，却撩拨起“易宸”无法抑制的情愫。眼前一片苍白，恍惚中，叶汐无力地想，她病了，病得无药可救。闭起眼睛，咬他的唇，隔在胸前的双手用力推开。
    陷入迷情之中，没有提防，他一连后退了好几步。情.欲迷离的双眸紧紧盯着叶汐，他恍惚地拭去下唇的血迹，想要再次走近。草丛中，微光浅淡。“易宸”低头，瞳仁急遽收缩，轰然的心跳撞醒了他，不知不觉间，脊背上冷汗涔涔。正抵在脚踝边的，是装着头骨的丝囊。
    迟疑片刻，“易宸”咬牙捡起它。传说中会令人灰飞烟灭的头骨就在掌中，而他却安然无恙。唇边扬起一丝冷笑，他慢慢解开丝囊。一块银芒熠熠的石头，雕刻着可笑的五官，丝囊里装的根本就不是头骨。
    古树下，叶汐目光闪避。“易宸”嗤笑，一步步走近，阴鸷的目光逼视着她，咬牙道，“真正的头骨在哪儿？”
    “在你、我都知道的地方，为什么明知故问？”叶汐淡然相对。
    “明知故问？”低低的笑声隐在喉间，他看向别处，“我都已经腻了，你还乐此不疲。早就知道我不是易宸，为什么不挑明？”
    “难道……”指背轻轻滑过她的脸颊，他笑得很残忍，“你不甘寂寞？或者，他给的温存不够，你觉得，我会比他更能满足你？”
    指甲剜进掌心，叶汐笑意浅淡。“你费尽心机，不就是想让我相信你是易宸么？怎么，连你自己都觉得演技拙劣，装不下去了？”
    他盯着叶汐，星尘石在掌中蓦然碎成齑粉。“易宸”怒意难遏，抬手捏住她的下巴，“激怒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叶汐不闪不避，“事已至此，你希望我怎么对你？难道，像对待易宸那样？”
    一时间，他眸光闪烁，阴晴不定，扣住她双肩的手，紧了又紧，“头骨在什么地方？”
    “易宸在什么地方？”
    “你要挟我？”他语意冷冽。
    “是交换。”四周渐渐静默，惟有心跳声轰响在她的耳边。
    “连你自己都是我的，还拿什么换？”“易宸”阴鸷笑道，“让你这么死心塌地，他是怎么做到的？告诉我，我也可以。”
    “他还活着么？”叶汐微微哽咽，希望或是绝望，只在他的一个回答。
    “你觉得，我会蠢到给对手喘息的时间，让他有机会反扑么？”他嗤笑，用力把叶汐揽到身前。手指滑进后背的衣衫，顺着曼妙的曲线缓缓向下，让她紧紧依偎在他的怀中，“别这么执着，他给你的，我也能给，甚至更多。”
    “如果你喜欢这个容貌，今后，我就是他，永远是。”他低声说着，就像情人之间的温柔耳语。抱紧叶汐，他低低的声音近乎乞求。“永远在我身边，永远，好不好？我甚至可以忘了自己。”
    “易宸已经不在了么？不在了……”叶汐喃喃自语，木然地任由他执起她的手，送到唇边。
    他凝望着她，似是委曲求全，目光隐藏悲伤。可是，退让并没有得到回应，失望渐变成恼怒，他张口，咬在叶汐的手腕上。
    痛在蔓延，她却有眼泪。心，空了，人，只剩躯壳。
    血腥味萦绕在齿间，“易宸”蓦然松口，“痛么？只有痛，才能让人长记性。”
    似曾相识的话像一道闪电，劈中叶汐浑噩、麻木的大脑。她忽然想起，九黎族中，蚩尤把她扔上马背时，也曾这么说过。失焦的双眼渐渐有了生气，她疑惑地看着“易宸”，欲言又止。被水晶锁链洞穿了心脏，仆林中找到的黑翡卵石也只是碎块，蚩尤他不可能还活着。
    “没想到你还记得？”阴冷的笑声低回在密林之中，“易宸”的容貌悄然改变。墨发变成银丝，俊逸的双目渐渐狭长，五官精致无瑕，如琢如磨。右腕上，一道淡绯色的伤痕若隐若现。
    “蚩尤？你……没死？”叶汐既惊喜，又有些惧意。
    “怎么，我活着让你失望了？”他咬牙，冷哼。
    “不！”他是悬月护卫，她又怎么会希望他死，“你的容貌为什么会变得和易宸一模一样？”
    蚩尤静默无言，看了她很久，才淡淡道，“我依月而生，月相万变，我自然也是。”
    “知道么？你是悬月……”
    “那又如何？空守了五千年，换来了什么？”他扯开黑衣，一道狰狞的伤痕蜿蜒在左胸。当年，银水晶刺入身体，距离心脏只有半寸，他浑浑噩噩地过了十几年受制于人、生不如死的日子。十六年后，水晶锁链造成的重创令他侥幸摆脱了控制，却因此徘徊在生死边缘，受了近一个月的痛苦折磨。
    “我要清算一切，还自己公平！”阴冷的双眸饱含怒意，他低吼。一道青芒从指尖飞出，劈向高大的古树。斜痕入木，巨大的树冠瑟瑟微响，牵动着树干，缓缓压向一旁的巨石。
    “十六年前，荩临终时，将血祭屠戮的记忆封印在蒲草中。我感应到的残缺影像，还有戥和祝言的回忆，种种迹象拼凑起来，矛头都指向你。没人想到你会是悬月护卫。”叶汐黯然，自责不已，“是我的错，如果看仔细一点，或许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证明你的清白。”
    蚩尤眸光闪动，目不交睫地望着叶汐，淡漠，无言。
    “放了易宸，我们一起找出幕后黑手，好么？”
    “说了这么多，就是想让我放了他。”蚩尤笑了，笑意悲凉，似乎又带着嘲讽，“太迟了！早点求我，说不定还有转还的余地。现在，就算我有心，也无力回天。”
    他从袖囊中掏出一样东西，扔到叶汐面前。草丛中，易宸的黑色护腕光芒细密。
    “人，我带不回来。不过，他的东西可以还你。”嘴角的笑意残忍、阴鸷，可眼里却潜藏悲伤，他望着叶汐，看着她极力压抑悲恸，驻足不前。
    “我要是你，也不会捡。过往，一文不名，没有任何价值，只会徒添伤感。”他走近，一脚踢开黑色护腕，用力扣住叶汐的右肩，“我们之间，还有些事情没解决。头骨在哪儿，说！这些天，你一直和姬轩辕在一起，是不是在他那儿？”
    目光随着黑色护腕落向漆黑一团的密林，叶汐想去追，却无力迈开脚步，更挣脱不了蚩尤的钳制。月下，随风轻飘的长生蕨凝成易宸的眸光，带着眷恋，渐渐远去。日夜累积的惦念和悲恸相互纠结、缠绕，萌生出锐利的痛，割出遍体伤痕。她木然地紧紧捂住自己的耳朵，倾听回忆里易宸的温润声音。
    “这么想念他？好，我成全你。”语带冷讽，蚩尤狠狠将叶汐的双臂反剪在身后，逼着她直视自己。灰蓝色的双眸渐渐漆黑如深渊，“易宸”的灼灼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喜欢我以易宸的容貌接近你么？”他冷哼，嘴角带着令人心颤的笑意，重重吻上叶汐的双唇。轻轻噬咬，像是惩罚，又像在撩拨她的怒意。“头骨在哪儿，告诉我，嗯？”
    “不知道在哪儿，扔远了，捡不回来了。”叶汐喃喃说着，目光茫然。
    “你说过，放在你和他都知道的地方，这么快就忘了？和他共度的日日夜夜，需要我帮你回忆么？”他按捺怒意，咬牙在叶汐耳边低语，抱住她，慢慢倒在草丛中。
    夜风拂动草尖，落叶如雨，漫天飘散。
    他目不交睫地看着她，一个个吻，很慢很慢，从颈间到胸前。极尽温存，却像漫长的刑罚，受刑的不只叶汐，还有他。明明时刻告诫自己不可以沉溺其中，却控制不了心神，渐渐地，他闭上眼睛。吻，越来越沉。
    如果易宸还有意识，黑色护腕就不会落到蚩尤手里。他要是不在了，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好累，不想独自一人继续走下去了。本就渺茫的希望，在她看到黑色护腕的刹那，彻底破灭。叶汐失神地望向幽幽密林，沉浸在怆然中。
    身体炽热如火，思绪迷乱，可是，动情的只有他自己。没有回应的吻，渐渐索然无味。“易宸”猛然撑起身体，气息不稳地盯着无动于衷的叶汐，怒意隐然。
    “来日方长，我可以帮你慢慢回忆。”良久，灰蓝色双眸中的情愫一丝丝消退，“易宸”甩落指间扯断的乱草，起身离开。
    夜空只有孤月，黑沉沉的，寂寥、阴郁。
    失魂的躯体，虚弱无力，躺了很久很久，叶汐才勉强爬起来。扶着树干，走进密林，她跪在草丛里寻找易宸的黑色护腕。碎石硌在膝盖和掌心，划出伤口，可是，她一点都不觉得痛。
    双手紧紧抓住黑色护腕，叶汐蜷缩在巨石和古树间的狭小空隙里。目光空洞，手脚冰冷，就像当初被扔在九黎族雪山上一样。那个时候，濒临死亡的浑沌中，她看见树下的另一个自己，目光冷冽，又有些许怜悯。现在想来，那不是出窍的魂魄，不是她的幻觉，而是变换容貌的蚩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