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月

夜色渐渐淡去，一簇簇火光从林中摇曳而出。族人举着火把，聚拢到神火堆四周，静静地等待着黎火祭。
    破晓的晨光刺进红肿、干涩的双眼，她站在族人之中，目光随着“易宸”颀长的身影，停驻在五十米开外的神火堆前。
    燃烧的火把脱手而出，划过一道弯弯的弧线，落向高高垒起的树枝。火苗噼噼啪啪地在干柴之间蹿动，青烟缭绕，火光晃动。“易宸”转身，深深凝望着不远处的叶汐。
    心，想靠近，脚步却在迟疑。
    蓦然间，烈火滚滚翻涌，数条火线贴地而行，四散蜿蜒在草丛里。闷闷的轰响随即而至，神火堆底部涌出的烈焰掀飞了木柴，夹着草根和泥土扑向距离最近的“易宸”。
    缺月的青芒隐于袖中，“易宸”迅疾旋身而起。可是，烈焰如奔涌的怒涛，眨眼间就淹没了他的身影，冲向族人。
    危险瞬息而至，族人招架不及，一时间，竟愕然得呆立原地，挪不动脚步。火舌扑面而来，炽热的痛感随着呼吸蹿进体内。就在他们恍然惊醒，慌乱四散时，碎石和断草仿佛瞬间凝固在空气中。很快，漩涡疾转，赤色的热浪如同回退的潮汐，被巨大的力量吸引着，回撞向神火堆。燃火的树枝和炎火石四处飞落。
    风卷残烟，黑色身影渐渐清晰，他捂着左胸，立在余火之中。就在这时，林中人影一闪，不见了踪影。他眸色一冷，迅速追了过去。
    “他这么紧张，来人是谁？会是易宸么？”心，怦怦响，叶汐紧了紧手中的黑色护腕，跟着跑进了密林。
    不见人影，只有晃动的树冠和不断远去的沙沙声。跑了近百米，一片静谧，就在叶汐以为要无功而返时，寥落草丛中的炎火石陡然撞入视线。
    天色渐渐阴沉。
    顺着炎火石和踩断的草茎，叶汐走到槭树林边。姜晓和为数不多的几个族人也跟了过来。
    绯叶如火，妖冶明丽，片片轻旋不落。
    “就像他离开的那天早晨一样。”踩着厚厚的落叶，叶汐喃喃自语。
    话音未落，树藤破空之声嗖嗖响起。树冠簌簌摇晃，数个人影撞断树枝，摔在不远处的树下。他们身着葛衣，草藤束腰，无一例外都是轩辕族人的装束。
    落叶沙沙，“易宸”眸光阴郁地走了出来，手中紧握着数根绑缚族人的树藤。右腕的旧伤痕，绯色淡淡。
    “晓，让姜氏族人都到槭树林来。”他低低说了一句，声音清冷。
    四目相对，叶汐淡淡地看向别处，“为什么绑他们？”
    “或许，他们会让你想起头骨的下落。”目光流连在叶汐的眉目之间，一夜未眠，她有些疲惫。低头转目间，不经意透出的柔弱，令他莫名心颤。
    墨发束起，发梢间缠着一根断草，随风瑟瑟，若即若离地滑过她的左肩。“易宸”自然而然地伸手想帮她抚去，叶汐却避之如蛇蝎，退到一旁。修长的手指僵在她的眼前，紧紧握拳，又缓缓松开。眸色黑沉，意味不明，他望向漫天飞舞的槭树叶，喃喃开口。“头骨在姬轩辕手里，对么？你一连离开数天，不放心把它留在姜氏族中，因而交托给他。”
    “放手吧，它不是你的。”望着他的侧脸，追忆如刃。一个和易宸容貌相同的人，要想恨得纯粹，很难。
    “放手？哪有那么容易。”他的声音很低，像是自言自语。目光带着深深的眷恋，追随着她的双眸。
    四周静谧无声，惟有绯色的槭树叶沙沙飞扬。
    族人渐行渐近，慢慢聚拢而来。
    “太迟了。”他莫名地说了一句，握紧树藤，旋身而起。数根长藤穿过树桠，拉着四个昏迷的轩辕族人，悬在半空。
    在树干上系好长藤，“易宸”眸光阴沉地扫过众人,“数日前，轩辕族人暗筑堤坝，意图冲毁姜氏。今天，又预先在神火堆埋入大量炎火石，想将我们烧成灰烬。这几个人，该如何处置，我想听听大家的意见？”
    族人一片哗然，长老们却是面面相觑，默不作声。与轩辕部落结盟由他一手促成，现在又将矛头指向盟友，他们根本揣度不透他的心思，无所适从。
    “有证据么？”问完，叶汐自嘲地笑了，她根本就是多此一举。为了坐实罪名，他肯定早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易宸”没有开口，指尖青芒聚现，利如剑锋，割开轩辕族人腰侧的布囊。大大小小的炎火石掉下来，砸在草丛中。
    “让这些石头替晕厥的轩辕族人‘招供’？”叶汐嗤笑，旁若无人地问道，“沿途的炎火石也是你刻意留下的吧？罔顾族人的性命，在黎火祭上制造事端，还把无辜的轩辕族人牵扯进来。这么大费周章，你想要的就只有头骨？”
    “易宸”淡淡瞥了她一眼，意味不明，朗声对族人道，“作祟的小人固然该罚，不过，始作俑者更可恶。没有姬轩辕授意，轩辕族人断然不敢这么做，他该给姜氏族人一个交待。”
    族人静默无言，虽然不太明白叶汐在说什么，不过看得出来，原本很有默契的两个人正在针锋相对。
    青芒凝于“易宸”的指尖，斩向绑缚轩辕族人的树藤。长藤啪得断了，葛衣裹着风，昏迷的族人簌簌坠落。
    玄色身影迅急而至，及时接住族人。绯色的槭树叶静静纷飞，戥长身而立，微微诧异,“易宸，你干什么？”
    戥的出现，“易宸”并不觉得意外，或者说，根本就不在乎。他微微眯起眼睛，目光阴郁,“这里的一切，你最好别插手。”
    戥放下族人，走到“易宸”面前。
    “出什么事了？”戥锁眉，风中，宽大的玄色衣袖猎猎翻飞。他相信，易宸绝不是一个暴虐的人，这其中肯定另有隐情。
    “戥，他是……”叶汐拦在两人之间，话哽在喉咙里，没有说完。一旦揭露“易宸”的真实身份，戥会毫不迟疑地迎敌，完全不顾惜他自己的性命。少了伪装，蚩尤也会变本加厉，姜氏族人性命堪虞。
    笑声冷讽，随着如火的绯叶，低回在槭树林中。“易宸”略带惋惜地瞥了一眼戥。“你这么维护轩辕族人，究竟为什么？为了公义，还是另有图谋？”
    “放了轩辕族人，让他们今后不断来姜氏生事，九黎族好从中得利，对么？”嘴角的笑容凉薄、阴冷，“易宸”逼视着目光诧异的戥。“当初，要是蚩尤有心除掉你，你又怎么可能幸存？难道……”
    唇色微微苍白，戥咬牙，没说话。
    “你根本就是潜入姜氏的九黎族内应，对不对？”“易宸”冷哼，猝不及防地抬手扣住戥的左肩。
    面对“易宸”非同往日的疏离和强烈的胁迫感，戥微微怔忡，目光落向人群中的姜雨。这一次，她的眼中没有仇恨，没有冷讽，而是焚心的焦急。
    目不交睫地望着她，戥淡然开口,“蚩尤确实有这个打算。不过，我已经摆脱了他的控制，出卖姜氏族人的事，我没做过。”
    “是不想做，还是根本没机会下手？”“易宸”步步紧逼。
    “他是什么样的人，你最清楚，何必明知故问。”叶汐推开“易宸”扣在戥左肩的手。和几个月以来的共历生死相比，戥留在姜氏的最初原因根本微不足道。
    望着“易宸”，她笑意冷然，“究竟要牵扯多少无辜的人，你才会罢手？”
    “这个问题，该问你自己。”阴鸷的灰蓝色双眸缓缓四顾，“易宸”嗤笑，“这么多人的性命也无法说服你改变心意么，看来……”
    戥，静立于飞扬的绯色槭树叶中。今天的“易宸”很阴冷，诡谲的心思无法揣度，言语间的胁迫感令他隐隐觉得不安。蓦地，“易宸”右腕上的浅绯色伤痕撞入视线，瞳仁急遽收缩，戥惊愕地握紧双拳。然而，一切为时已晚。青芒乍现，劈入他左肩的旧患。玄色身影如风中飘零的落叶，飞撞向不远处的古树。
    族人的低呼声中，貔貅展翼飞掠。姬轩辕接住戥，旋身落在满地的槭树叶中。
    “你是……是……蚩尤。”嘴角咳出血丝，戥微睁双眼，望着笑意阴鸷的“易宸”。
    “好戏快上演了，留在我身边，看清楚。”用力揽住叶汐的腰，“易宸”俯身在她耳边绵绵低语，目光却牢牢锁住怒不可遏的姬轩辕。
    “他们是无辜的，和你十六来的屈辱没有半分关系。就算杀光他们，夺到水晶头骨，你心里的不甘也不会消弭，只会越来越痛苦。”叶汐没有闪避，任由他紧紧搂着。现下，她就是一个稍有分量的筹码，只要还在他手里捏着，族人的性命就暂时无忧。
    “你抢夺头骨，是为了自己，还是想双手奉给往日的主子，媚颜讨好？”姬轩辕咬牙怒讽。“悬月护卫之中，你最有奴性，就算脱离了掌控，还是一如既往，像条狗。”
    嘴角微微抿起，手指握得咔咔响，“易宸”强忍怒意，不徐不疾地回敬，“等你双手奉上水晶头骨的时候，就会知道真正摇尾乞怜的狗是什么样子。”
    袖间，缺月的青色光芒隐约可见。槭树林中，杂乱的脚步声，夹杂着粗重的呼吸，越来越近。野兽般的低吼陡然响起，一柄柄苍白、厚重的石镰劈开低矮的缠枝，近百个皮肤黝黑、身材魁梧的人冲开姜氏族人，走出树林。他们上半身斜披着薄薄的兽皮，葛麻布束腰，双眼空洞，像牵线偶人一样，动作僵硬地走向姬轩辕。
    叶汐忽然想起数月前和祝言遇袭的事，那些不明身份的人也是这样的装扮，神情空茫。如果他们听命于蚩尤，为什么那次会阻挠祝言带她去九黎族？
    神玥的光芒细如银针，疾速穿过火焰般的槭树叶，打中了九黎族族人的腿弯。团团血雾随风消散，受伤的族人摔倒在地。很快，他们又在野兽般的低吼中爬起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姬轩辕,步履沉重地继续逼近。
    姬轩辕咬咬牙，收起神玥，缓缓高举右臂，清越的尖啸声响彻山林。
    远处，朦胧的轩辕山上空“暗云”集聚，乌压压地涌向槭树林。大地隆隆震动，飞沙走石间，野兽的低吼声此起彼伏。风，从林中呼啸而出，卷起乱草落叶，扑向众人。近百只貔貅两翼生风，俯冲而下，与林中蹿出的熊、罴一起，咆哮着迫近九黎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