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月

劲风席卷，火叶纷飞。巨兽甩动长尾，扫落族人手里的石镰、粗斧和木棒，卷起他们的手脚，拖向树林深处。
    危险倏然而来，又很快化解。偌大的槭树林中，瞠目结舌的姜氏族人瑟瑟而立。
    “姬轩辕不想伤及人命，可是……”“易宸”语气清冷，目光却异常灼热，流连在她的眉目之间，“再不交出头骨，事态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了。我并不想杀人，别逼我。”
    “头骨落在你手里，死的人会更多。”姬轩辕咬牙吼道。
    “如果今天有人会死，那也是被你的执念所累。”袖间青芒微闪，“易宸”笑得极为阴鸷，目光飘向叶汐身后，“血流成河只会累积仇恨，未必能说服一个人改变心意。有用的筹码，一个就够了。”
    蓦然，姬轩辕脸色苍白，目眦欲裂。叶汐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藤儿双手被绑，踉踉跄跄地被一个高大的九黎族人推出树林，站在距离他们近百米远的槭树下。
    “藤儿！”姜晓站在人群中，焦急无措。和其他族人一样，他不知道族长为什么会与姬轩辕起争执，还拿藤儿相要挟。听他们的对话，他隐约觉得，站在叶汐身边的那个人，虽然容貌相同，却根本不是姜氏的族长。心怦怦跳，姜晓推开众人，径直走向藤儿，不管什么原因，他一定要救她！
    姜晓还没走出十步，一柄石镰就压在藤儿的颈边，他立刻收住脚步。
    姬轩辕攥紧双拳，怒目而视。蚩尤高估他了，叶汐、戥、姜氏族人，他们都是他的软肋，又何止藤儿一个。可是，无论如何，他都要替易宸守住头骨。付出的代价会有多惨烈，他不敢想。
    神玥打破僵持，划过阴沉的槭树林。“易宸”推开叶汐，侧身闪过，缺月转瞬浮现，飞旋至半空。
    青芒之中，天色愈加昏暗。“易宸”似乎并不急于应战，好整以暇地转头望着挟持藤儿的族人。
    姬轩辕迈出一步，族人手里的石镰就加重一分力道，一线血迹顺着藤儿白皙的颈项蜿蜒而下。
    以往一直高高束起的深棕色发丝，现下有些散乱，几绺垂发遮住了双眸。藤儿一直没有抬头，自始至终盯着草地。族长为什么这么对她？姬轩辕会不会出手相救？眼里的疑惑、恐惧、冀望……不能让姬轩辕看到，她不可以成为真正的掣肘。
    不妥协，不可以拿头骨交换！姬轩辕双目血红，不断告诫自己，可是，他终究还是无法眼睁睁地看着藤儿受伤。轻身跃起，他随着神玥扑向对手，就在“易宸”抬手挥挡的刹那，姬轩辕陡然折返到藤儿身前。撂倒一个九黎族族人轻而易举，可他没想到“易宸”早有埋伏。
    树冠之上，缺月渐圆，青芒骤亮。无形的力量绞裂了身后的数棵大树，挟着绯如星火的碎叶撞向姬轩辕和藤儿。初生的结界经不住重击，现出丝丝裂缝，光芒穿缝而入。姬轩辕抱紧藤儿，迅速转身，光芒如刃，割裂了他后背的衣袍，道道血痕很快洇染开。
    风动，链如银蛇，铮然而至，撞开了缺月。
    手中的护腕不见了，叶汐不可置信地望着从槭树林中走出的人。树叶绯如火焰，飞扬不息，黑色的身影更显得挺拔、刚毅。
    “易宸，易宸……”叶汐喃喃低语，她很怕这只是幻象，一点微小的响动就会令他再次消失，就像几天前的那个早晨。
    渐渐的，人影越来越清晰，久违的温润目光，恍如隔世，灼痛了叶汐的眼睛。用力抹掉眼泪，她跑向易宸。
    黑影一闪，另一个“易宸”挡住去路。他紧搂叶汐的腰，用力揽进自己的怀抱，低头吻住她的双唇。强势的吻，像在宣告占有，又像在挑衅。
    推不开，闪躲不了，钳制之中，一切挣扎都是那么无力。叶汐愤然，用力咬他的嘴唇。
    银色锁链疾速迫近，“易宸”推开叶汐，旋身而起，落在粗壮的枝桠上。苍白的指节擦掉唇边的血珠，他冷然一笑，伸手接住旋落的缺月。青芒之中，他右腕的旧伤痕微微泛红。
    没有言语，一瞬间，激战在静默中爆发。
    炽热的锁链不断分裂，如飞窜的火蛇。绯色的槭树林里，热浪滚滚，像是熊熊燃烧的火海。
    蛾眉、上弦、凸月、望月……缺月追随着“易宸”的身影，不断幻化。就像月亮影响潮汐，萋萋乱草簌簌而动，眨眼间就被缺月的巨大力量绞得粉碎，连同地上的落叶一起，疾速旋至半空。
    一模一样的黑衣身影错身而过，缺月和锁链相继离手，轰然相击，巨大的暗隐力量如水中的涟漪，层层漾开。百米之内，茂盛的槭树冠被齐齐削落，落叶如火，簇簇飞扬。
    看到易宸安然无恙地回来，姬轩辕的眼中一阵灼热。他扶住树干，咬牙忍住后背的裂伤，紧紧攥着神玥，想助他一臂之力。可是，混战之中，根本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易宸。
    激战的身影越来越远，一次近身攻击之后，两人一起飞撞进槭树林深处。铮铮的武器碰擦声不绝于耳，熠熠银光和缺月的青芒交相辉映，照亮了阴暗的槭树林。
    蓦然，压抑痛苦的嘶吼穿透整片树林。一个黑衣身影撞断数根碗口粗的树枝，摔落在槭树下，火叶纷飞。水晶锁链落在他的脚边，熔岩般的炽热光芒尽退，只有冰冷的剔透。
    另一个黑衣身影不徐不疾地走出幽暗，目光淡漠。
    心跳剧烈，双腿抑制不住的微微颤抖，叶汐惴惴不安地看向他的手腕——一弯浅绯色的伤痕赫然在目。
    “受伤的是易宸！之前一直势均力敌，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叶汐不停自问，耳边轰鸣一片。生离死别的痛，她无力再经历一次。
    古树下，槭叶如火如血。失去意识的易宸蜷缩着身体，手腕和脚踝上锁着环环黑石，暗光隐隐浮动。
    墨石锁！忍住心里的钝痛，叶汐冷笑，盯着已经走到身边的“易宸”。
    “之前，你根本没抓到易宸，对不对？借黎火祭设圈套，故意引他进森林，用事先布好的墨石锁伤他。杀戮、诡计，除了这些，你还会什么？”怒意难遏，松开紧紧抓住衣角的右手，叶汐扬手打在他的脸颊上。
    “易宸”不闪不避，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我说过，有用的筹码，一个就够了。墨石锁会让他多痛苦，你比我清楚。交出头骨，或者，看着他受尽苦楚而死，你没有第三种选择。”
    “我把头骨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是为什么，你知道么？”叶汐低声问蚩尤，泪水盈盈的双眼却目不交睫地凝望着槭树下的易宸，像在对他倾诉，“人类的未来，时空秩序，这些离我太远、太沉重，我不懂，也不想懂。说到底，我只是个自私的小女人，为得到心爱之人的垂青，不惜一次次犯险。现在，我没有退让，是因为他还在坚持。”
    偌大的槭树林中，静默无声，像是空无一人。
    阴沉了一个上午，雨终于淅淅沥沥地落下来。
    水滴浸润了黑石，墨石锁光华渐盛，竟像逢春的枯木，生出一条条细细的黑蔓。它们轻轻摇曳，不断蔓延，在雨中生出尖锐的分叉。
    浸在深潭中的骸骨，遍布其上的裂纹陡然闪现在眼前，叶汐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冲向易宸。可是，还没跑出两步，一双有力的手臂就紧紧揽在腰间，把她禁锢在怀中。眼睁睁地，她看着黑蔓尖锐的末端狠狠刺入易宸的手腕和脚踝！
    剧痛深入骨髓，易宸蓦然睁开眼睛，目光迷离地望着不断挣扎的叶汐。额角渗出冷汗，苍白的脸颊紧贴着满地血色的落叶，他的嘴角轻轻扯出一丝笑意，像是安慰。
    血从伤口中流出来，慢慢浸染了落叶，原本就火红眩目的槭树叶更为凄美、明丽。
    很快，最后一点微笑的力量被更为剧烈的疼痛拉扯得干干净净。黑蔓刺穿骨骼，生出更多的分叉，再度没入易宸的手臂和腿骨。轻微的骨裂声中，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可他的目光却自始至终落在叶汐身上，仿佛她的眼泪就是他的止痛良药。
    火红的槭树叶不断飞旋，落在易宸身上，目之所及，一片血色。
    钳制无法挣脱，雨水混着眼泪流进嘴里，冰冷、苦涩。叶汐木然转头，狠咬“易宸”的手臂，心有多痛，咬得就有多重。
    姬轩辕扶着树干，踉跄着走向易宸。不管那个墨石锁有多诡异、可怕，就算会要了他的性命，他也要去救人。
    出乎意料地，两道暗影一前一后疾速闪过。前一人手掌如斧，直劈易宸的颅骨，千钧一发之时，另一人牢牢扼住他的手腕。一胖一瘦两个人，互相钳制着，寸步不让。
    林长老！飞叶、乱草落定，叶汐终于认出其中一个，而另一个身材微胖的男子，她从未见过。
    姜氏族人一片哗然。
    “爹！”姜雨急切地推开人群，欣喜异常。
    青长老，早就过世的青长老？叶汐愕然，她隐约觉得，一个遮住真相的厚重帷幕正在缓缓揭开。
    面对女儿的呼唤，青长老丝毫不为所动，只是怒目圆睁，咬牙切齿地瞪着林长老。
    密云般的树冠飒飒而动，槭树叶在不断增强的暗隐力量中旋而不落。光芒乍亮，落叶四散纷飞，巨大的力量震开互相钳制的两人。
    林长老旋身而退，负手立于树下，挡在易宸身前。及腰的长发黑色尽退，渐呈银白，满是皱纹的脸也渐渐换了样子。未多时，一个飞眉入鬓、俊朗清逸的年轻人盯着十米开外的青长老，缓缓开口，“墨琚，你还没死？”
    “我要是死了，十六年前幻象结界里发生的血腥屠戮，还有谁可以指证你就是凶手？林长老，不，该叫你幽昡才对。”大雨淋湿了青长老雪白的须发和衣袍，却浇不息他眼里仇恨的烈焰。
    “凶手，难道你不是？”幽昡闷声嗤笑，“这么多年了，要是早知道你还对血祭的事耿耿于怀，那晚，我就该多用一分力，捏碎你的心脏。”他伸出修长的手指，在雨中缓缓握紧。
    “是我错信了你，才会害那么多人枉死。”墨琚的脸色一阵惨白。当年幽昡受了伤，疏忽大意，他才有机会活到现在。没能以自己的性命抵偿过失，苟延残喘地活着，是该庆幸，还是憎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