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月

92 月染尘


天色阴沉,夜晚早早来到。药庐中,浓浓的血腥味压住了药香。
    “蚩尤……不,戎月他怎么样了?”丝丝白发垂落软榻,墨琚双眼空茫地盯着屋顶,神色颓然。
    “敷了药,还没醒。”葛布裹着星尘石砂,轻轻按在易宸的手腕上,叶汐淡淡回答。她同情墨琚遭人利用,十六年来负罪苟活的遭遇,却不认同他偏执的复仇方式。下午,易宸若无其事地说出几天前发生在槭树林的事。原来,那天早晨,是墨琚用墨石锁挟持了他,为了逼幽昡现身。现在想想,她仍心有余悸。要不是蚩尤私下放了易宸,两人瞒着墨琚将计就计,或许,她永远都见不到他了。
    目光一点点地转到易宸身上,墨琚的眼中流露出莫名的恨意,“没有你,螣蛇族就不会卷土重来,你根本不该活着。”
    “你背负那么多条人命,都还没死,他凭什么就不能活下去?”见易宸皱眉不语,姬轩辕心里火大,冲墨琚怒道。
    “你的出生重燃了云星螣蛇族的野心,才会有十六年前的血祭。”墨琚没理会姬轩辕的质问,兀自沉浸在那段惨烈的回忆中。当年,他和幽昡临危受命,同为寻找头骨而来。几经周折,终于发现了藏于深山的蕨塔之谷。谁料,负责查探的幽昡佯装受伤而回,诬陷谷中之人就是千年之前制造爆炸,攫取头骨,妄图将其据为己有的螣蛇族。于是,他们协同配合,强攻入谷。
    时至今日,他仍记得那晚悬于夜空的圆月,妖冶、诡异,透着淡淡的血色。
    激战中,螣蛇族人退守树林,负隅顽抗。可是,双方僵持的时间并不长,很快,近百个族人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隐没在树林中。遍寻无获,他气极,反手掷出黑玉泄愤。沉沉的夜色中,黑玉穿透了古树干,飞出山崖后蓦然消失。断崖之外的虚空中却传出男子的闷哼声。
    幻象结界终被发现——
    诡异的血月悬于莽莽丛林之上。激战之中,他远远看见一个个螣蛇族人的身体凌空飘悬,左胸洞开,血淅淅沥沥地落入湖水中。他想问幽昡为什么这么做,可是,缠斗之中根本无法分.身。
    痛苦的呻.吟渐渐代替了兵刃相击的嘈杂,血色的湖水中,月白的身影疾旋而出。蓦然间,幻象结界之中,蒲草与古树疯长,带着杀意袭来。与幽昡联手,多久才突出植物的重围,重创敌手,他早已不记得了。默契与信任令他无视心里的疑惑,与幽昡并肩而战,击败了多少个相继出现的敌手,他也不想去回忆。累月经年之后,至今记忆犹新的是戎月出现的刹那。丝丝银发在血色月光中翻飞,冷冽如冰,就像他狭长双眸中的寒意。
    惨烈的鏖战之中,如果他早些幡然醒悟,阻止幽昡,这世上就不会有蚩尤,只有保护头骨的——戎月。可是,当真相渐渐明了时,一切已无法挽回。
    墨琚沉浸在回忆的悲恸中,喃喃道出当年的情形。
    药庐里,静默了很久。
    “荩临终时,还有祝言失去意识前,都看见蚩尤以手为刃,直取螣蛇族人的心脏,为什么?”易宸端着药碗,坐到软榻边。幽昡痛下杀手,墨琚的伤势已无药可医。可是,只要还有一丝希望,他就不会放弃,不管墨琚是不是因幽昡而厌恶他。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就这么简单。”墨琚冷哼,捂住左胸,猛咳了一阵,断断续续道,“当年,螣蛇族人惨遭屠戮,戎月心生狂怒,才会以手为刃,仿用幽昡的杀招‘擒心’来结束他的性命。”
    “你是说,蒲草湖边,蚩尤重创的那个人是幽昡?”姬轩辕大惊。之前的种种巧合不断将矛头指向蚩尤,可谁知道,他们从一开始就错了。
    药碗飞出,砸在竹墙上,碎了。
    墨琚伸手扼住易宸的咽喉,颤声怒道,“想要捏碎对方心脏的恨意,我太了解了,就像现在这样。杀了你,一切就会结束。”
    易宸没有闪躲,抬手拦住上前阻止的姬轩辕,“杀了我,没人可以重设头骨。你不止灭了幽昡的野心,还断送了所有人的未来。”
    “终结血腥争夺的唯一方法就是重设头骨。否则,百年、千年之后,万一螣蛇族又出现天赋极高的族人,纷争又起,怎么办?杀光他们么?”叶汐说得淡然,目光却牢牢锁住易宸喉间的那只手,她怕极了。十六年,背负的愧疚渐渐扭曲成仇恨和怨怼,她不信墨琚可以冷静、理智地对待易宸。
    五指渐渐加力,墨琚死死盯着易宸,面颊微微抽搐。
    “你要是再错一次,一切就真的无法挽回了。”声音沙哑,易宸咬牙道。
    一句话,就像闪电,瞬间击溃了墨琚。听信幽昡的谗言,害螣蛇族人枉死,他错了。泪滴窟前,他不辨善恶,又错了。现在,要是执意杀了易宸,错的那个依然是他么?墨琚瞪大眼睛,嘴唇不住地哆嗦。
    “最后的决定,希望……我可以对一次。”良久,他喃喃低语,松开易宸,手臂无力地垂在榻边。没了恨意和执念,早已是强弩之末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血如决堤的水,涌出胸前的伤口。
    早在门口伫立了半晌的姜雨冲了进来,跪在软榻边。一样的容貌,而他的眼神却极为陌生,以往的和蔼与亲近消失了,惟有绝望和预示死亡的灰色。
    看到姜雨,墨琚的眼角渐渐湿润,他颤巍巍地抬手抚上她额边的碎发。
    “早在十六年前,采集炎火石的时候,你爹就已经坠崖而亡。”他,只是一个借用了青长老身体的隐翼。可是,这么多年来,他对姜苇和姜雨的疼爱并没有掺假。要不是事态严峻,他不得不假死脱身,隐于暗处,墨琚也舍不得丢下两个孩子。“如果你愿意,还是可以叫我一声爹。”
    眼泪,一颗颗滚落,打湿了墨琚肩头的葛衣,姜雨伏在他的颈边,痛彻心扉的低唤隐没在呜咽中。
    夜风撞开柴扉,灌进药庐。微弱的豆火,灭了。
    无言地退到屋外,易宸缓步走到僻静的水边。很快,身后脚步声疾。他没有回头,低语道,“打开封印的记忆,你可以么?”
    “我试试。”姬轩辕沉声以对。虽说幽昡和墨琚的话含混不清,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易宸的身份绝对不止飞翼这么简单。
    淡淡的玉色在指尖凝聚,如锐利的针芒,刺入易宸的眉宇之间——
    冷冽的飞雪,苍白、刺目。
    温暖的怀抱中,他,就是那个两、三岁大的孩子。
    “为什么带走宸儿?”寒风吹落风帽,女子蔷薇色的嘴唇渐渐泛白,她竭力扯住男子的衣袖。掌心的雪兔摔落在地,碎了。
    “他是螣蛇族人,驾驭暗隐力量的天赋,千年以来,无人能及。璕当年没能做完的事,如今该由他来完成。”男子转身,五官清朗,飞眉入鬓。
    “为了族人,还是为成就你自己的野心,幽昡长老?”女子紧紧搂住他。
    “目光短浅的女子。”幽昡拎起他的后襟,往身边拖,“还有,众多螣蛇族人之中,你的资质最为平庸。以后,我不希望看到你和宸儿有接触。”
    分离的痛,在心中爆裂。他挣扎着要回到母亲身边,却敌不过幽昡的钳制。身体在雪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拖痕,极寒中,手脚快冻僵了。
    “他是我的孩子,为什么不可以?为什么?”望着越来越远的他,女子的尖啸声萦绕在风雪中。强风吹起她的衣袖,冰粒如麦芒,打向幽昡的脊背。
    银发熠熠,如同一道幻影,疾速靠近,扬起满地飞雪。指尖如刃,狠厉地刺入女子的左胸。
    血滴随风四散,眼泪成冰,凝在脸颊上。风雪中,她僵直而立,气息全无,空茫的双眼却“望”向前方白茫茫的如絮飞雪——孩子消失的方向。
    大雪飞旋,幽昡俯身,指尖挑开他胸前的衣袍,露出左肩上银光熠熠的螣蛇纹。
    “未来,你会是螣蛇族的族长。夺回族中圣物水晶头骨,你责无旁贷。不过,在那之前,你要忘了自己是螣蛇族人,忘了过往。凭你的资质,混入飞翼易如反掌。”
    幽昡的掌心压在他的螣蛇纹上,暗光流动。皮肤的灼痛渐渐深入肺腑、骨骼,背生双翼的银蛇纹路缓缓消失。
    “‘易’为变,‘宸’寓意‘王者之位’。从这一刻开始,你就叫易宸!”
    锐痛在全身漫延,飞雪骤然间亮得刺眼。至亲之间生离死别的痛,随着封印的记忆,渐渐消失。
    记忆里的痛瞬间击溃了易宸,力量被抽空了,他不受控制地跪倒在水边,咬牙默默支撑着不断颤抖的身体。
    姬轩辕扣住他的双肩,双眼微红。虽然他没有易宸探知记忆的强大暗隐力量,但还是能感应到一些零星片断。
    “记住,无论是报仇,还是完成飞翼的使命,算我一个!”说完,姬轩辕起身离去。这一刻,身为男人,他清楚易宸要什么——独自一人疗伤,不让别人看到狼狈与伤痛。
    仇恨的火在身体里燃烧,蒸发了悲恸的眼泪。易宸呼吸微促,慢慢走向河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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