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月

清泠的水，淹没脚踝、腰腿、胸膛，却灭不了心中狂怒的烈焰。嘶吼声起，银芒骤亮，河水疾旋而上，四处飞溅。易宸捂住左胸的螣蛇族印纹，血涌出指缝，顺着手背蜿蜒而下。
    水雾浸湿了发丝，叶汐走出树林。原本她只想躲在暗处，陪着易宸，却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他自伤。她，远没有自己想像的那么坚强。小心翼翼地从背后抱住易宸，脸颊紧紧贴在他不断起伏的脊背上。
    冰冷的水中，易宸紧紧抓住叶汐的手腕。
    就算他暴怒地推开她，叱责她，她还是会陪在他身边。湍急的河水里，他站多久，痛多久，她都会陪着，就算会被他讨厌。
    “墨琚说得对，我根本不该活着。”半晌，易宸低喃。“没有我，母亲不会死，螣蛇族长久以来对头骨的觊觎也不会衍化成赤.裸的血腥争夺。”
    “这场纷争延续了千年，迟早会有激化的一天。只要螣蛇族的野心不灭，就算没有你，也还会有另一个‘易宸’出现。”叶汐的声音很轻，不想触及他回忆里的伤痛。“过往的仇恨和悲恸，让人痛苦，但也给了你一个契机——将未来紧紧握在自己手中的契机。”
    “契机……”易宸哽咽，记忆里的冰寒和血腥重又闪现在眼前——母亲失去血色的脸，微睁的双眼。他宁愿自己资质愚钝，平淡度日，永远不会被人当作棋子，卷入争斗。
    发梢遮住了眼睛，他低头垂目，默然凝视着粼粼的河水。第一次，她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悲伤、愤怒、还是黯然，又该如何劝慰？
    踩着松软的浅水泥沙，踮起脚尖，叶汐轻轻吻在易宸的颈边。心里的痛，或许可以缓解，或许只需要一种更为强烈的情感来冲淡它。
    水，很冷，吻异常炽热。身心因仇恨和伤痛沉沦于混沌之中，却又被渴望已久的情愫一点点地扯回现实。
    悲伤时，有她陪伴，狼狈的样子也不必在她面前避讳，叶汐的存在似乎早已悄然成为他的习惯。他爱她，想要她，却不是在这个时候。心中的挚爱不是缓释悲伤的“止痛药”，更重要的是，强敌当前，他或许已无力兑现曾经许下的承诺。极力压抑内心的悸动，他避开亲吻，轻轻抱住她。
    “头骨重设之后，我会送你回去，回到真正属于你的时空。”心中钝痛，他终于不得不亲手将叶汐推开了，永远的。慢慢扯开她的手臂，易宸轻身跃上岸边，背对着她。她眼里的悲伤，他不敢面对。
    “好。”淡淡的回应，没有任何情绪，叶汐慢慢走上岸。
    水滴顺着发丝、衣袂落在草丛中，落叶上，滴滴嗒嗒的，和着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身体带着微微暖意，依偎在他胸前。
    “我不知道还能活多久。”易宸嗓音低哑。或许，一个月之前就该这么说，在他发现身体异样的最初。
    “因为月芒之洗么”脸颊轻轻蹭着他胸口，叶汐的拥抱越来越紧，“姬轩辕说过，神木林一战之后，你的伤势无法痊愈，不仅瞒着我借珊瑚刺桐止痛，还强用九玄针凝聚力量。”
    “是，或许，我会像漪清一样，慢慢衰弱。你的未来，我承诺不起。”他的暗隐力量一天天衰减，能不能重设头骨，擒获幽昡还未可知，送叶汐回未来，根本就是一个躲避她的借口。
    “如果未来是你的顾虑，我们之间的障碍，我宁愿不要它。”叶汐松开双臂，静静地望着易宸，缓缓解开湿漉漉的薄衣。
    “不要这样。”易宸咬牙，扯回叶汐退到腰间的上衣，裹紧她的身体，“别做蠢事，带着我的印记活下去，你会更痛苦。”
    “你可不可以随兴一次？把该死的责任和隐忍丢进角落，让我知道你有多爱我。”微凉的手指轻轻按住易宸的手腕,唇角若即若离地滑过他的耳际，抱紧充满力感的身体。任性？今晚，她偏要任性一次，为自己的心意而活。
    亲密无间的纠缠中，绷紧的弦，啪的一声，断了。易宸紧紧抱住她，气息微促，慢慢倒进及膝的乱草之中。
    冷月下，温暖、紧致的身体令他分分秒秒无法自持。有多爱她？根本无法言说。易宸只知道，再狂乱的深吻、再炽热的身体都无法触及他深爱的那个灵魂。热情会消退，可是，她是他的心，只要有呼吸，就会跳动。
    衣物尽退，后背压在沾了水的薄衣上，炽热渐渐代替了湿冷。易宸近在咫尺的双眸，迷离而狂乱。手臂环过他的腰际，忍住火热的痛，叶汐慢慢闭上眼睛，回应他的热切和索求。
    风拂过，萋萋长草起伏不断。
    黑夜、白昼，静默、或喧嚣地交迭着……
    －－－－－－－－－－－－－我是回忆的分界线（16年前蚩尤篇）－－－－－－－－－－－－－
    暗夜，星稀，血色妖月悬在天隅。
    黑翡卵石中，渐渐苏醒，他拨开枯枝败叶。
    远山之上，绯月孤悬，血雾迷蒙。
    一路狂奔，似火焚心。蕨塔之谷中，万籁俱寂，唯有断断续续的婴儿啼哭声。循声走近，交错的藤蔓床上，一个婴儿哭得哽噎，藕白的胳膊上，幽光忽隐忽现。藤床之下，两个身着黑衣的螣蛇族人倒在地上，早已没了气息。他们的身体血肉模糊，一道道诡异的伤口上残留着淡淡的光芒。
    不远处的树林，血气暗涌。他抱起婴儿，悄然走进。
    幻象结界中，薄雾缥缈，隐隐透出浅绯色。
    人影纷乱，酣战之中，没有人留意到他。轻轻拨开茂盛的蒲草，潜入湖水中，在最后一株长生蕨根系中安置好婴儿，布下保护结界。
    纷乱的暗隐力量冲撞着沉睡了数千年的身体，他忍住断筋裂骨般的痛，跃出水面。
    银发男子以手为刃，负责护卫黑翡卵石的螣蛇族人一个个倒地不起，血从胸前喷涌而出。更为诡异的是，他们的身体渐渐离地而起，悬于半空，绯雾更浓了。
    湖对岸，荩倒在凌乱的植株中。
    仇恨之火燃烧在血脉里，缺月临天，冷光如刃如锋。他想绞裂妄图用血祭唤醒悬月护卫，对头骨心存觊觎的贼人。
    血月下，鏖战激烈。
    幽火鬼魅飞出绯雾，左右闪避间，他瞥见戥正踉跄着走出泪滴窟，身后似乎有个身影蠢蠢欲动。他假意冲向戥，对手迎身追赶的刹那，蓦然折返，以手为刃，刺入他的左胸。
    重创了敌人，却已来不及向戥施以援手。湖对岸，他已倒伏在地，脊背一片血色。而隐于暗处的人，正要向祝言下手。拔出腕上的箭镞，他极尽全力飞掷而出。
    锐痛蓦然袭来，从后背没入，似乎穿透了左胸。意识在剧痛中渐渐恍惚，摔进泪滴窟时，他隐约听见左肩的黑色悬月水晶碎裂的微响。幽光中，染血的手掌触及断藤纠缠的黑翡卵石，黑石开启，浅黛色的水中，平躺着一个面容陌生的孩童。抱起沉睡中的弱小身体，他冲出石窟，勉力掠海而过，在林中穿行。
    难以摆脱的剧痛中，他陷入沉睡。
    浑浑噩噩地，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再度苏醒的那天，也是对手重创痊愈，找到赤岩山的时候。
    决战时，莫名地，他的力量始终无法突出阻滞，眼睁睁地看见一枚银光冷冽的水晶刺入左胸。无力躲避，他最终落败。
    赤岩山边，他刻下月芒之洗的口诀，并用仅剩的微弱力量将其要义告诉已然苏醒的孩童——年纪最小的螣蛇族悬月护卫——漪清。
    钝痛没入胸口，他倒在草丛中。树枝之间，被割裂的天空，一块块的，晦暗、阴沉。
    意识消失了，痛却在继续肆虐，如柔韧的藤蔓，缠上他的手臂和腿脚。
    －－－－－－－－－－－－－－－－我是终结回忆的分界线－－－－－－－－－－－－－－－－
    药庐中，豆火摇曳。
    叶汐给蚩尤换了药，坐在软榻边，收拾染血的葛布。
    不再是周身散发着危险气息的男子，他静静地躺着，一连沉睡了两天。浅淡的光芒洒在枕边的银发上，看似沧桑的冷银色，越发衬出他苍白，却如琢如磨、年轻俊逸的容貌。
    蚩尤，或者该叫他原本的名字——戎月，一个静好的男子，却成为幽昡成就野心的牺牲品。想到这些，叶汐的心不止是痛，还有恨。她觉得，说不定有一天，累积、压抑的仇恨会变成扭曲的怨毒，再也无法控制，就像根植在墨琚心底的一样。
    疼痛唤醒了意识，戎月悠悠睁开眼睛，四周一片漆黑，耳边传来灯芯草的噼啪微响和轻轻的脚步声。用力闭起双眼，再睁开，依旧看不见一丝光亮。
    “晚……姜晚，是你么？”他的声音微弱，像是耳语。
    脚步声顿了顿，走到软榻边。来人没说话，轻轻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
    一个多月前，在他心脏遭受重创，浑浑噩噩饱受剧痛煎熬的日子里，也是这样。四周漆黑，弥漫着药味，女子的手，轻柔、温暖。清醒之后，他终于知道，是墨琚在轩辕山下救了他，照顾他的女子，名叫姜晚。
    槭树林中，她不知道易宸的锁链早已布下护结界，傻傻地为他挡下幽昡的光刃。强光伤了他的双眼，一片漆黑中，唯独留下姜晚后背那道触目惊心的血色。
    姜晚，还活着么？她无法亲口告诉他，因为她不会说话。一个月前，疗伤的木屋里，他错将姜晚认作叶汐，要了她时，她也没有发出半点声音。一个极普通的女子，要不是一头墨色长发酷似叶汐，他不会留在身边。可是，这个女子是唯一真正属于他的，她的目光永远追随他，甘愿为他受伤，甚至殒命。
    戎月强忍断骨之痛，勉力坐起来，缠了葛布的僵直手指摸到了软榻边的人。麻木的指尖碰到粗布——姜氏族人的葛袍，继而是长发，披散的。
    叶汐的长发一向束起，也从不穿姜氏族人的葛袍。手很痛，戎月的心里却是一阵欣慰。姜晚，她还活着。
    “谢谢。”戎月有些局促，这两个字，他从未对其他人说过。历来，只有别人倚仗他，而他的事，从不需要别人插手。可这一次，要不是姜晚，他和易宸的计划不会进展得这么顺利。几天前，易宸中了墨琚的伏击，被石锁噬骨所伤，是姜晚在他的授意下，帮昏迷的易宸取下墨石锁。正因为如此，当他说噬骨不会伤及自己分毫，可以由他来用异能制造受伤假象，引出幕后敌手时，易宸才没有质疑。槭树林中，他故意撞上‘噬骨’，摔落树下。那个石锁，也是姜晚事先帮他浅埋在草丛里的。
    “谢谢。”戎月又说了一遍。她还活着，他就不必背负愧疚和自责，可以用余生偿还对她的亏欠。可是，除了说谢谢，还能做什么。她倾心于他，而他的心里却装着另一个女子。轻轻抱住姜晚，发丝间，甘冽的草药气息浅浅萦绕。可是，这种熟悉的气息却像是□□，令他瞬间无法呼吸。
    “我……累了。”咬牙推开她，戎月低头，银色的发丝遮住了眼睛。
    悉心扶他躺好，她迟疑了片刻，推门而出。
    吱呀一声，柴扉缓缓关上。
    轻微的声响就像木质箭镞，并不锋利，却已经足够在几近崩溃的堤坝上割出一道划痕。一道深深的划痕，足以令本就稀松的堤坝崩溃。
    戎月“望”向柴扉，胸口剧烈起伏。自欺改变不了事实，姜晚死了。那发间的淡淡幽香，他再熟悉不过，是叶汐的，姜晚没有，她自始至终都是个平平淡淡的女子。
    幽昡的强劲攻击之下，一个柔弱的女子怎么可能生还？不愿相信自己的亲眼所见，偏偏执着那些细枝末节，为什么？穿粗布葛衣，不束长发的就是姜晚，多苍白的理由。
    小屋外，叶汐束好长发，背抵着爬满整面墙的藤蔓，轻轻闭起酸涩的眼睛。戎月重伤未愈，姜晚的死，还是不让他知道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