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月

清晨，婴儿的啼哭声从黑翼貔貅落在神火堆边开始，就响彻整片树林。惊鸟在树枝间蹦来跳去，焦躁不安，圆圆的小眼睛时不时地瞪向小木屋。
    易宸、叶汐和姬轩辕围着桐木几，坐在干草垫上。
    海月躺在软榻上，哭得惊天动地，手脚一个劲儿地乱扑腾。
    “五千多年前，璕是螣蛇族的族长。长老们觊觎水晶头骨的强大力量，以木萤作要挟，逼他监守自盗。无奈之下，璕佯装屈从，暗地里挑选悬月护卫。荩、祝言、戥、木萤、明宵、火殷、漪清、虺，还有我，都是被他选中的。”戎月倚墙而坐，空茫的双眼“望”着哭闹的孩子，喃喃低语。他记得很清楚，头骨放置在海底的潜渊，九个悬月护卫沉睡的万仞山就在石殿之前。可如今，泪滴窟和星辰迷阵石殿相隔甚远，而他的黑翡卵石竟然埋在赤岩山脚，为什么会这样？缠满葛布的手轻轻抓住海月的小手，戎月沉默不语。
    蒙面、阴鸷、狠冽，姬轩辕一时半会儿还忘不了蚩尤原来的样子。眼见他对哭闹的海月极有耐心，他瞠目结舌了好半天，终于忍不住开口，“我说蚩尤，她不会是你女儿吧？”
    “叫我戎月。”他“瞥”了一眼姬轩辕，神情冷冽。十六年来，他活得生不如死、浑浑噩噩，蚩尤这两个字留给他的只有耻辱。“当年，幽昡用螣蛇族人血祭，她是唯一的幸存者。或许，这个婴儿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缕缕光芒，细如蛛丝，从戎月青紫的指尖晕出，缓缓渗入海月的手臂。青芒游弋，交错蔓延，最终会聚成蚕茧大小，骤然闪亮之后，归于寂灭。
    手臂上的旧患撕裂，血色洇红了裹缠伤口的葛布，戎月闷哼一声，倚向软榻。
    “你出手之前能不能事先知会我们一声？”瞪着痛得呼吸急促、身体蜷缩的戎月，姬轩辕怒道，“姜晚死了，你是故意自虐，想殉情？”
    话一出口，姬轩辕就知道，他又说错了。叶汐前些天就叮嘱过他，别提姜晚的事。不敢和叶汐对视，他故意装作怒意未消，径直走到榻边，抱起哭闹得更厉害的海月。
    易宸无言地扶起戎月，冲叶汐点点头。叶汐会意，干净的葛布一圈圈地缠上触目惊心的伤口。
    戎月竭力平复自己的呼吸，缓缓开口，“这个……这个孩子身上，有两重封印。16年前，在蕨塔中发现她时，第一重封印就已经存在了。后来，稳妥起见，我又加了一重。可是，现在……现在我根本无力解除。”
    易宸诧异，这么小的孩子身上为什么会有封印？第一重封印究竟是谁下的？掩盖真相，还是守住秘密？
    “解除封印？我来！”将功赎罪的好机会，一定不能放过，姬轩辕暗想。轻轻握住海月的手腕，温润的玉色缓缓流转、渗入她的皮肤。
    药庐外，秋日斜阳慢慢爬上树峰，薄雾消散。
    茧形的耀目光芒在海月的手肘内侧迸裂，细直如针的丝丝青芒冲破阻滞，沿手臂而上，会聚在螣蛇族印记处。瞬间，婴儿左肩的细嫩皮肤像被灼伤了一样，背生双翼的螣蛇晕出绯红的血色。
    清脆的咔咔声响，姬轩辕额间的翠色玉璧上出现数道裂纹，陡然碎成几块，掉落在地。
    “怎么会这样？”姬轩辕愕然自语，他的暗隐力量已近极限，可依旧解不开海月身上的第一重封印。
    戎月微微眯起眼睛，沉思片刻，沉声说道，“这也许是螣蛇族传说中的命之结，族人耗尽暗隐力量，以命封印。十六年前，在发现海月的蕨塔里，还有两个重伤气绝的螣蛇族人。现在想来，他们身上遍布的诡异伤口或许是耗尽力量所致。解开命之结，方法只有一个——暗隐力量一定要强于当时设下封印的那两个人。”
    易宸抱过哇哇哭闹的婴儿，“我是螣蛇族人，或许能解开。”
    “不行！我再试试。”姬轩辕牢牢抓住他的手臂。
    “不用试了，隐翼的力量不足以打开这个封印。”
    “你不要命了么？”姬轩辕咬牙道，执意不松手。
    “只要有九玄针，有叶汐，我就能很快恢复。”
    药庐里，静默无声。
    “怎么了？”戎月打破了僵局。
    “月芒之洗后，他的暗隐力量根本不能自行恢复，要借助九玄针。”叶汐竭力压抑心里的焦虑，说得很淡然。
    “新月、蛾眉、上弦、凸月、满月、下弦、蛾眉，月芒之洗必须经历完整的月相变化。少一天，就算少一个时辰也不行。”戎月喃喃说着。当年，是他用仅剩的暗隐力量将螣蛇族重生的奥义告知漪清。
    “虺袭击姜氏的那晚是月芒之洗的最后一天。易宸是天亮之后苏醒的，为什么还……”叶汐低声自问。
    “日出并不意味着月落。天明之后，日光耀眼，月色浅淡，可还有日月同辉的时候。”戎月低头“望”着软榻。短短十几字的要诀，看似简单，可他们之中却没有一个人能做到。“十几年前，幽昡为占先机，提早结束月芒之洗，我也因此没有……”
    “你和幽昡也没完成月芒之洗？”姬轩辕按捺不住心里的欣喜，“你们没死，还能游刃有余地驾驭暗隐力量。这么说，易宸也不会有事了？”
    银发遮住了戎月灰蓝色双眸里的黯然，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幽昡擅用雾晶汲取生命之能。九黎族蛛岩山洞的雾渊，他时常会出现在那里，用人类的性命增强他的暗隐力量，再把他们弃入深渊，制成傀儡。”
    “拜幽昡所赐，我才苟延残喘到现在。”十六年来的无数个黑夜，他都是在蛛岩山洞里度过，浑浑噩噩地汲取深渊雾晶残余的暗隐力量。有时，甚至还要成为幽昡的帮凶，把一具具渐渐冰冷的尸体丢下雾渊。惨痛的记忆，刻骨铭心，就像濒死的九黎族人的一双双眼睛，死死瞪着他，令他无所遁形。
    “阿痕不是你杀的？”叶汐想起九黎族的那个少年。
    “不是。”即使如此，戎月还是厌恶现在的自己。他觉得，他就是一个死而不僵的怪物，有呼吸，有心跳，却带着无法洗去的血腥气息。
    “你和幽昡的力量来自于这个时空的人类，所以，我们很难察觉到。”易宸恍然。
    “我的暗隐力量会越来越弱。”神木林一战之后，他摆脱了幽昡的掌控，也因此失去了延续生命的唯一方法。几天前，他和墨琚合谋，借抵挡水患之机，刻意显露出带有雾晶之能的暗隐力量。那晚，当幽昡扼住他的喉咙，逼问易宸的下落时，他几乎无力反击。而槭树里的对战，也是他拼尽全力的一搏。想到死亡临近，戎月神色淡然。
    “长生蕨，对了，还有长生蕨！”叶汐欣然道，“听漪清说，它们可以令螣蛇族人不死。”
    戎月摇了摇头，“谷中的长生蕨早就随那些逝去的螣蛇族护卫而死，即使新生，也要再等百年才能汲取星辰之能。”
    “保护海月的那一株呢？”盯着戎月的眼睛，姬轩辕有些焦躁不安。希望渺茫，他生平第一次领教到它的残酷。
    “那株长生蕨是因结界护住根系，才存活至今。十几年来，它蕴藏的星辰之能怕是快要耗尽了。” 戎月抬起头，俊朗的面容如琢如磨，看不出一丝悲伤。“月芒之洗的最后一天，幽昡命虺袭击姜氏，目的一定不止抢夺头骨这么简单，似乎……他想让你重获螣蛇族人的异能，又不愿你如鱼得水。”
    “没错，幽昡要的只是一个傀儡，永远不会违逆，依赖他才能延续性命的傀儡。”手掌轻轻覆上婴儿的锁骨，易宸微微扬起嘴角，望着兀自吮吸手指的海月，淡淡笑道，“小家伙，但愿你能带给我们转机。”
    浅银色的光芒淡如水纹，轻悬于双翼螣蛇印记之上，渐渐绯红似火。暗隐力量激发到极致，熔岩般的深红沁入指尖，火纹利似刀尖，蛮横、残忍地割开易宸手臂的皮肉，一寸寸漫延。
    眼见易宸为解开封印不顾性命，姬轩辕低咒一声，想出手阻止，却被戎月拦住。
    像是根本感觉不到痛，易宸双眼失神地盯着海月的眸子。绯似熔岩的光芒轻如薄雾，摇曳、缥缈……
    －－－－－－－－－－－－－－－这是千年之前争斗的分界线－－－－－－－－－－－－－－－
    巨大的天然晶石矗立在万仞高山和宏伟的石殿之间。淡淡的光芒飘忽游走，远处，数十座蕨塔隐约可见。
    轰响不绝于耳，扶盾执蛇、手捧长生蕨的螣蛇族人石像微微颤动。
    接天垂地的水幕之外，原本影影绰绰的一切在骤然明亮的光芒中分毫毕现。
    银发，一袭黑色利落劲装的颀长身影坠向无边的黑暗。身后，微光浅淡的结界疾速生成，挡下即将坠入危险海沟的他。肩肘重重撞上结界，血溅落四周。他咬牙，半跪在厚厚的白色海洋雪中。不远处，五个身着月白色长袍的男子渐渐逼近。
    扬起右手，几抹流光刺入水幕，他嘴唇微动，像是说了什么。
    最后看了一眼潮汐结界里的孤山和玄石殿，他握紧左肩上的墨心水晶。尖锐的棱角刺破掌心，血顺着右腕上的长鞭蜿蜒而落。黑色晶石长鞭宛若淬入了暗红色的熔岩，随着他矫捷的身形，劈开海水，袭向敌手。
    身影交错的刹那间，巨响轰鸣，海底亮如白昼。
    扬起的海洋雪中，乾坤倒转……
    黑暗慢慢淡去，湛蓝的大海越来越远。隆隆声中，地摧山崩。万仞石山裂成两半！
    －－－－－－－－－－－－－－－这是回归现实的分界线－－－－－－－－－－－－－－－－
    狰狞的撕裂伤痕不断延伸，就在细如蛛丝的火纹快要爬上螣蛇族印记的瞬间，一股强劲的力量猛然将易宸震开。锁链疾飞而出，刺穿屋顶，绕上参天古木的粗壮树干。大力拉扯之下，易宸勉强稳住身形。
    低头，叶汐不去看易宸血痕遍布的手臂。他爱她，却对她最残忍，明知他的伤痛伤她最重，却还一如既往地执着，不顾惜自己的性命。而她，不能阻止，只能违心地配合。眼睛不看，心却无法不想。自欺，苍白无力，百转千回之后，痛沉淀得更为醇厚。
    “最后一重封印是螣蛇族人的记忆。万年之前，‘潜渊’里的水晶头骨之所以离奇失踪，是因为激战的暗隐力量引发了威力巨大的爆炸。”易宸嗓音沙哑，“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璕和螣蛇族长老们的对决。”
    “银色短发，玄晶石长鞭？”戎月喃喃说出记忆中璕的样子，见易宸并无异议，心里不禁黯然。“他孤身迎战，之后，潜渊在爆炸中分落三处——星辰石殿、蕨塔之谷，还有赤岩山。璕一向心思缜密，既已料到恶战在所难免，预先安排好悬月护卫，会不会还有其它……”
    易宸闭上眼睛，细细回忆之前感应到的影像。飞入潮汐结界的流光，璕微动的嘴唇，这两个细节就像划过漆黑夜空的火流星。
    “水晶之眸。”易宸脱口而出。
    “漪清的水晶之眸？”叶汐和姬轩辕都很疑惑。这么久以来，除了擅觅水晶、布雾之外，狻猊似乎再无更多的秘密。
    “也许不是它。”易宸微皱眉宇，走到桐木几旁。几上放着叶汐的丝囊。受伤的手指试了几次都没解开结扣，素色的丝囊上血迹斑斑。
    轻轻推开他的手，叶汐打开丝囊，依旧低头不语。
    没受伤的左手抚开她眼前的碎发，顺着脸颊柔和的曲线，轻轻抬起她的下巴。
    “我没事。”易宸轻声安慰。
    他苍白的嘴唇，带着些微笑意，猝然撞进她的双眸。伪装的坚强、无奈的自欺，脆弱的外壳瞬间布满裂纹，砰得碎了。心痛，喉咙像被勒住一样，无法呼吸。叶汐慌乱地避开易宸的目光，抓起丝囊，塞给他。
    泪滴窟找到的风信子石，沿断口拼在一起，放在地上。易宸握着另外两块布满裂纹和光影符文的风信子石，举棋不定。思忖片刻后，他慢慢加重力道，石头在指间碎裂。
    微光隐隐，落地的碎石无风自动，疾速旋移，聚拢到裂成两截的风信子石四周。支离破碎、残缺不全的光影随着聚合的石块不断重新拼接，渐渐成形的眸状晶石中，蜷曲回转的蛇形文字熠熠闪亮。
    “这才是真正的水晶之眸！”叶汐不觉惊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