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月

“有什么发现？”眼见易宸盯着水晶之眸中的螣蛇族文字目不交睫，眸光闪烁，却默然不语，姬轩辕再也按捺不住心里的焦急。
    “重设头骨有另一种方法！”按在光影文字上的手握紧成拳，血顺着手臂蜿蜒而下，熠熠的螣蛇文渐露绯色。而易宸却兀自沉浸在难以言状的复杂情绪中，似乎心境的阴霾早已阻绝了身体的痛感。
    “是不是和悬月护卫有关？”静默了很久，戎月淡然问道。
    “是。”瞳仁中，闪过一丝黯然，易宸低眉，“九个悬月护卫的黑水晶中各藏有一枚玄石，它们是重启头骨的密钥。”
    双眸失焦，无悲无喜，戎月僵直的身体渐渐释然。他倚向木墙，喃喃道，“就算悬月护卫不敌对手，悉数力战而死，九枚水晶全部碎裂之后，头骨依旧可以顺利重设。绝地重生！璕果然算无遗漏！”
    “荩的水晶，十六年前就碎了。幽昡用来驾驭我们的菱水晶，就是它的碎片。我的，在赤岩山下。木萤、火殷、明宵、漪清、虺，他们已死，水晶碎裂，玄石不难找到。剩下的就只有祝言和戥了。”戎月如琢如磨的容颜丝毫没有以往的阴鸷，可是，异常平静的语调令他周身散发出逼人的寒意。
    “悬月护卫都是螣蛇族人？”姬轩辕握紧双拳，声音低哑。
    “当年为掩人耳目，不让觊觎头骨的长老们发觉，九个悬月护卫只有三个是螣蛇族人——木萤、漪清，还有我。”戎月沉默良久，“你们担心什么，我很清楚。不过，悬月护卫与头骨共命相生，生或死，我们早在千年之前就作了抉择。”
    药庐里的静默就像一张冰弦织成的网，牢牢地缚住人心，丝丝柔韧勒进染血的悲伤与绝望中。
    “虺被杀之后，他的能量水晶也消失无踪，很可能是幽昡拿走了，他想故伎重演，用它控制我。”左手重重压向水晶之眸，剔透的风信子石在易宸的掌下碎成齑粉，“要尽快想办法从幽昡手里夺回来。”
    “这是木萤临终前给我的。她说，带着这块水晶碎片回家，就像带着她一样。”将“冰云”的残片轻轻放在易宸掌心，叶汐再也忍受不了压抑的心痛，跑出药庐。
    水边，她大口大口地呼吸，以缓解胸口窒息的钝痛。不知过了多久，腰间一紧，微凉的身体轻轻跌入易宸温暖的怀抱。莫名地，熟悉的气息和暖意让她潸然泪下。不愿易宸看见自己的悲伤，她想要躲开。可是，他紧紧搂住她，半分也不放松。
    静默无言中，易宸鲜有的强势，扳过叶汐的身体，拉起她的手臂环在腰侧，用力吻上她蔷薇色的双唇。
    长吻时而缠绵，时而热切，吻尽了唇边苦涩的眼泪。
    “未来，无论发生什么，让我留在你身边。”双手轻轻抚上他的脊背，叶汐低声哽咽，“别赶我走。”
    目不交睫地望着清泠的流水，易宸没说话。良久，他收紧双臂，闭上眼睛。
    深秋，风旋落叶，四野飘零。
    貔貅的黑翼划破清晨的薄雾，越过蜿蜒如蟒的连绵群山，落在九黎族的蛛岩山前。
    “才五天而已，你们就急不可耐地找来了？”银发高束，灰色长袍临风而动，蛛岩洞口的突兀巨石上，幽昡负手而立。眼角、眉梢似隐含笑意，而语气却阴冷至极。他轻轻扬手，一块玄色水晶熠熠飞出，落到易宸、叶汐面前的草丛里。
    “以你现在的力量，根本无力支撑到重设头骨。”幽昡飞身而下，慢慢走近，“必须借用虺的玄水晶。”
    “就为了这块水晶，你杀了他？”易宸咬牙，紧紧按住黑色护腕。
    “难道，你认为还有其它理由？”幽昡嗤笑，冷冷盯着易宸，“你有两个选择——与我为敌，力战至死；或者，接受虺的玄水晶，听命于我。”
    “听命于你？为什么不说得直白一点？”易宸笑得冷冽，牢牢盯着幽昡的眼睛，“一旦借助虺的水晶，我就会变成任你摆布的傀儡！”
    “傀儡有什么不好？忘了过往的负累和悲伤，只记住倾心的人，只为自己而活。”幽昡说得云淡风轻，“你可以固执己见，不过，你一死，我会立刻杀了她！”
    易宸双眸中的怒火喷薄欲出。
    “别误会，我无意要挟你。生离死别，分分秒秒似火焚心的煎熬很痛苦，对不对？你尝过，又怎么忍心她经历同样的剜心之痛！所以，你死了，我会了结她，免得她活着痛苦。”幽昡诡谲的笑容透着阴谋得逞的快意，“当初，我让蚩尤把她掳来九黎族，不止想问出头骨的下落，更希望你们尽早认清彼此暧昧难辨的情愫。可惜，你们那时候都太坚持、太冷静，我不得不制造第二次机会！”
    “你想说什么？”易宸的嗓音渐渐低哑，极力平复微促的呼吸。
    幽昡冷笑，“海底石殿前，你明明已占上风，为什么会被几乎力竭的火殷打伤？重伤之后，又如何能在威力巨大的爆炸中幸存？你没怀疑过？”
    “第二次机会？”易宸冷哼，“躲在暗处伺机出手，让我重伤之后不得不借助‘月芒之洗’疗伤。跟着派虺来搅局，你处心积虑，不过是希望我一步步变成棋子，任你摆布！”
    “经此一劫，你们彼此表明心意，我也如愿以偿，一举两得，有什么不好！” 幽昡逼视易宸，“与我为敌者，必死无疑！你不怕死，这我知道。不过，我一向悲天悯人，不忍心逝者孤单上路。你在意的、竭力维护的，我都会亲手送他们去陪你。”
    “第一个，就是她！”幽昡的目光落向叶汐，笑意隐然，令人不寒而栗。
    双拳紧握，又颤抖着慢慢松开，易宸的眼中满是血丝，“你要我怎么做？”
    “你没有蠢到像墨琚那样顽固不化、以卵击石，很好。”幽昡勾起嘴角，微微扬了扬下巴，示意易宸捡起虺的玄色水晶，“让它代替墨心水晶，和你的身体相融。”
    “还有！”他伸手，宽大的衣袖在萧瑟秋风中猎猎作响，“从云星带来的黑晶石交给我，如何重设头骨由我决定，不需要它。”
    易宸视而不见，弯腰捡起虺的水晶，紧紧握在手里，又忿然反手抛向身后的草丛。
    “让我听命于你？”他取出护腕里的黑晶石，扬手击入蛛岩山洞下的树干，“痴心妄想！”
    幽昡脚尖轻点，展开双臂，疾速后退。风鼓动着灰色衣袍，熔岩色的锁链和他的眼睛相距不过一尺，却始终无法触及分毫。
    “螳臂当车，你自讨苦吃。”幽昡冷笑，挥袖挡开锁链，借力巨石，右手为刃，直逼易宸。
    错身而过，鲜血飞溅，一道赫然的伤痕从锁骨蜿蜒至易宸的左胸。可是，火色的锁链却没有丝毫停顿，一分二，二生四，如背生双翼的螣蛇，在幽昡的黑色幽火中游弋前行。
    无数燃烧的锁链扑面而至，焚风似火，幽昡低咒一声，不断后退。
    火阴燃，树叶蜷曲，枝干噼噼啪啪响。疾风吹过，眨眼间，东面的树林陷入涌动的火海。幽昡和易宸的身影很快消失无踪。
    叶汐默然，目不交睫地盯着两人远去的方向。良久，她捡起虺的玄水晶，走向蛛岩，冷似寒冰的手指取出嵌在树干里的黑晶石。用力一扯，腰间的丝囊滑落，结绳松开，熠熠的晶石散落在浅草中。
    泪滴窟、赤岩山脚、只剩残垣的星辰石殿……这些天，他们分头行事，找到了八枚玄晶石。而最后一枚，就藏在虺的水晶里！
    掌心上，黑水晶光泽暗哑。之前，易宸的重重一握已令它布满裂纹，谷粒大小的玄晶石展露无遗。
    风拂过，浅草低垂。
    九枚玄晶石缓缓浮起，疾旋不止，如同呼吸一般，时明时暗。蓦地，它们碰撞在一起，迸发出耀目的光华，瞬间没入水晶头骨的天灵之中。
    倏然，光线渐暗，仿佛一层层厚重的黑幕遮起了晴空。天地间，唯有烈焰肆虐的树林还是火光耀眼。
    草丛里，头骨瑟瑟而动，一道光芒犹如利剑，刺向天幕。
    跪立在草丛，握着颤抖不止的手腕，叶汐将易宸留下的黑晶石送向头骨的眉心。光芒乍亮，晶石隐没。
    隆隆声轰响在天地之间，远远近近。山崩地裂的巨响中，无数燃烧的火流星划过长空，拖着绯若熔岩的长尾，坠落四处。
    天边，火红如焰。
    强风卷起满地的绯色槭树叶，纷纷扬扬撒向姜氏神火堆。
    风撞开药庐的木门。戎月双目紧闭，蜷缩着身体，手臂无力地垂在榻边。裹缠伤口的葛布上，血色斑斑。
    水边，戥望着姜雨远去的背影，眷恋的目光渐渐空茫，倚着树干的身体缓缓滑倒在草丛中。
    姜氏族人居住的树林笼罩在玉璜“清音”的温润光芒中。漆黑的天幕下，崩落的火石砸向结界。
    骤明骤暗的火光中，姬轩辕立在树峰之上，神色冷峻地望向天边的迷蒙血色。快终结了么？从今往后不会再有头骨引发的纷争，不再有“隐翼”。为了明天，一路走来，失去的，得到的，哪个更多？
    天际绯红，分不清是火烧云，还是激战中燃起的火焰。
    天空中，光剑划开的裂缝透出朦胧的光芒，像一只慢慢睁开的眼睛。一圈圈风涡游走在草丛里，不断碰撞，聚拢。疾风劲旋，萋萋乱草连根而起，和扭断的树枝一起，扑向黑暗的天空。
    锁链炽红，铮铮清冷。易宸如疾飞的箭镞，闪身而出。
    幽昡紧随其后，摇曳的火光中，他双目血红。虽然想不通易宸为什么可以凭借一己之力开启、重设头骨，但他知道，十几年来的苦心绸缪很快就会化为乌有。易宸，这个自幼被他掌控在手中的棋子竟然就是害他功亏一篑的人！
    杀了他，挫骨扬灰！幽昡尖利的五指蓦然扣住易宸的右肩。
    骨裂声响，黑衣破损，肩胛上，细如针芒的光芒一闪即逝。
    幽昡的身形微微一顿，锁链立刻攀上他的手臂。薄烟缭绕，白骨毕现。他双目血红，厉声嘶吼，就像一头要将猎物生吞活剥的发狂野兽，再次扑向易宸，却被锁链拉扯着摔向巨石。
    黑色火焰一簇簇缥缈而出，却又很快变得苍白，消失如烟，无影无踪。
    星火乱舞，萋草飞扬，砾石瑟瑟而动。
    易宸踉跄而行，半跪在头骨前，抹掉嘴角的血迹，深深望了叶汐一眼。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他低头，苍白修长的手指轻轻覆上光芒耀目的头骨。
    冰冷的感觉爬上脊背，那样的眼神，她太熟悉了。漪清中“凤凰”剧毒时；祝言推她入水，独自留下迎战虺时，她见过。告别？是在告别么？压抑在心里的痛像锋利的匕首，割出一道道深深的血痕。
    不！不要离开我！狂风中，叶汐想紧紧抱住他，却根本无法挪动脚步。
    头骨蓦然间光华夺目，令人无法直视。夜一般漆黑的天幕上，狭长的水晶之眸缓缓“睁开”。
    幽昡目眦欲裂，却无力挣脱锁链的束缚，被牢牢绑在岩石上。锁链的另一端缠着易宸的左腕，笼罩着他的银芒越来越盛。
    脚下，大地震颤。风如漩涡，绞断粗壮的古树，卷起燃烧的枝干和覆满青苔的磐石，旋向天幕。
    狂风呼啸，风漩迫近，绕在腕上的粗藤蔓一根根断裂。双脚离地而起的刹那，叶汐撞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易宸紧紧拥着她，压向覆满藤蔓的石壁。锁链铮然，绑住他们的身体，再缠上两边突兀的岩石。
    熊熊烈火、巨大的磐石，明明暗暗，冲向天空。
    就算末世来临，只要能和他生死相依，她就无所畏惧。叶汐用力抱住易宸，脸颊紧紧贴着他的胸口。他的心跳和温暖，她要永远记住，直到自己消失在世间的那一天。
    不远处，熔岩色的锁链陡然松开。幽昡长发凌乱，步履不稳，破损的灰袍下，烧灼的伤痕纵横交错。他阴鸷地死死盯住易宸，想要反扑，还没迈出一步，就被极强的风漩卷入半空。
    不甘、绝望的嘶吼渐渐湮没在巨大的“水晶之眸”中。
    周遭轰响不绝，却又是静谧的，她只听到他的心跳声。
    纷乱何时止息，她不想知道，只想紧紧抱住他，不让他走。
    一片骤亮之后，耀眼夺目的“水晶之眸”倏然消失无踪。天地之间，黑暗渐渐消退，晴空湛蓝。
    蛛岩山前，湖水干涸，泛出潮湿的土腥味。光秃秃的土地上，唯有古树的巨大根系留下的一个个坑洞。
    头骨消失了，千年以来的争夺就此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