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未见春又深

80 凤鸦之判(下)


容甯对高夷简勉从至今,固然是想要得到他掌握的流寇背景,但对卢婉英不无歉疚,亦是重要原因。
    原本卢婉英剑伤狐狸之后,两人唯恐海其腾君追究,早早将她送至幽州安置。卢婉英在云间城里住了许久,不过沉默寡言,尚未有大异。直待容甯回到幽州,因为云间城刺客四起,不断暗杀归降的汉之旧臣,这才将卢婉英迁至聘林馆王樨的屋子里住。现在想来,只怕是自那日起,往昔情景日逐浮现于她的眼前心头,这才逐渐神魂颠倒,甚而饮食俱废。
    可笑那些日子,容甯不明所以,但见卢宗姬每日于楼头凝妆,默视自己练剑,还当彼女对已有情。虽谈不上就此动心,但飘然之感总是不免。直至侍女禀告其恍惚失常之状,延医诊治,竟已然是外邪入侵,心智溃败。再之后,假若容甯不能如她所愿,聊充她朝思暮想之人,竟是连每日一餐也做不到了。
    若非因为她病至不起,只怕高夷简亦早就交出流寇组织的实情携她远走高飞了。如今呢,虽然容甯与高夷简虽尚未商谈过,但卢宗姬身后,若不将之或附茔于王侍泽空穴之侧,又当如何告慰这薄命红颜一生的心事呢?
    想到那日王樨在云间山处分亲兄遗骨之事,容甯至今仍觉怃然。似卢宗姬情多累身,固然不足为训,但若似王狐狸这般绝情刻骨,又何尝不是伤人害己?
    容甯摇了摇头,甩脱胸中万般繁杂,他让慕容薄先去准备车马——即或卢婉英忘怀前言,他自己亦想出门巡营散心。
    谁知甫一踏入绘桐馆,容甯忽然凛然心动,毕竟常年沙场征战,有所直感。还不等他踌躇,卢婉英的卧房之内便传来闷然落地之声,容甯不及多想几步冲上楼,赫然看见长远不见的谢静山也不知从何而来,素服提剑逼近卢婉英。地上躺着的两名侍女还是容甯从雪城带来的亲信,身手亦都不弱,此刻却已是死活不知。
    容甯在府内未带兵刃,叫人亦自不及,先一脚将桌子踢过去,谢静山翩然闪过,他就势挡在卢婉英身前,沉着脸注视着自家姨娘道:“云间第一高手,出手欺负垂死之人,不觉得太过分了么?”
    谢静山秀眉蹙起扫视了他一眼,冷笑道:“我们的事不与你相干,今日我只找卢婉英,你莫自找麻烦。”
    卢婉英本自强作镇静站在哪儿面对情敌,此刻见容甯赶来,却脸色大变,她上前一把扯住容甯的衣袖,神情仓皇道:“谢静山此刻不可理喻,侍泽哥哥你走。”
    此言颠倒不伦,却正正刺中谢静山心病。谢静山脸色一沉,一剑就向容甯劈过来,容甯拖着卢婉英闪避多少有些不灵便,两招之内已被谢静山割破衣袖,卢婉英的手指亦差点被削到,人已然跌倒出去,谢静山上前一剑就指着情敌的咽喉。
    容甯惊怒交集:“谢静山,今天你敢伤她,休想活着离开绘桐馆。”
    谢静山素日如冰山一般的面上骤然潮红,简直是被他们激出了火性。她手一抖,卢婉英脸上就添了一道血痕,容甯心头一颤,卢婉英却付之一笑,她捂着脸,坐在地上看着谢静山,衣裙散开象一朵白色的芍药,她轻轻道:“轻率、粗鲁、无礼、愚蠢!”
    谢静山骤然低头凝视情敌,满室的杀意令容甯一阵起栗。
    “她就要死了,你……”容甯背上汗湿重衣,王樨的卧室全是纸墨笔砚,要寻一把兵刃,竟是不能——要等慕容薄发现异样赶来……
    “你住嘴!”谢静山冷冷地瞥了容甯一眼,“卢婉英欠我的,百死莫赎!”
    “即使你现在杀了她,同样一世不得安宁。”容甯想起那日谢静山错认王樨的事情,忽然福至心灵,他看着姨娘一字一句地道:“情场如战场,输了就是输了。即使撒泼耍赖,亦无济——”
    他一言未了,谢静山何止是万箭穿心!她连斥骂之话都讲不出,雷霆万钧之剑便骤然向容甯袭来。
    容甯自有所备,但除了四处闪避,根本没有反手之力。眼见得王樨的字画、图书被谢静山削得如雪花翻飞,容甯更一时失误,被墙脚紫檀梳妆台挡住退路,整个人倒在妆台之上,眼见无情利刃当胸而来,容甯情急之中,用力抽出妆台的抽屉,想用来抵挡。谁知这抽屉一拉脱底,桌子内侧竟有一道白光破空而出,其势迅若闪电,饶是谢静山反应灵敏,亦被重重击中腿侧,她整个人直跌倒地上。
    打斗之声终于惊动府内侍卫,慕容薄率先冲至房内,一见场面,二话不说便抛剑给容甯。容甯接过剑便往谢静山手臂上砍去,谁知房梁上亦跃下一人,提剑相格,容甯退开一步,一照面间,竟是昔日周旋过的卫潜风。
    容甯捻指冷笑:“妙极了,卫将军每次出现,都恰能够英雄救美,真叫人叹为观止。”
    卫潜风亦有几分尴尬:“勤郡王对卫某几度有不杀宽纵之情,卫某始终不曾忘怀。”
    “这话有趣!适才倒不见你出手救我?”容甯垂下剑尖,冷冷地看着面前的两名刺客,心里却在计算他们与卢婉英的距离。
    府内的侍卫此时已将绘桐馆围得铁桶相似,高夷简亦随后赶到。谢静山即便能杀出一条血路出这屋子,也不可能活着走出府门外。
    “谢影卫不会杀你的。”卫潜风淡淡地道,“她今日来,亦非有恶意对卢小姐。”
    “那这满地的狼藉,和弱女面上血痕,又作何解?”容甯看了一眼地上的卢婉英,她早已无视屋内的一切,眼神只凝注于容甯面上。一时之间,虽然明知她不过昏聩错认,容甯亦不禁心头一震。
    而谢静山经此一缓,竟又可以站起。她冷冰冰地走至卢婉英面前,迫使她看着自己:“你在看谁?”
    满屋子人投鼠忌器,眼睁睁地看着卢婉英拼命在她辖制里扭脸看容甯。
    容甯立刻道:“你放开她,我饶你们出去。卫将军,你知道本王的为人。”
    卫潜风皱了皱眉看向同伴。谢静山此刻似乎平息了雷霆之怒,神情却又化为一条毒蛇,她对容甯的话充耳不闻只是盯着卢婉英,幽然道:“你要看的人不在这儿。”
    卢婉英一怔,却仿佛听懂了,她终于回过脸看着谢静山,应道:“哦?”
    “想知道在哪里么?”
    “谢静山你有完没完!”容甯知她之意,深觉惨毒,不由怒不可遏,深悔数月之前对她心慈手软。
    “嗯?”卢婉英白着脸,却这样说。
    “在山上。”谢静山只说了这三个字,卢婉英先是蹙眉微笑,接着便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使谢静山的素袍之上仿佛开了万点红樱。
    高夷简原并不知卢王纠缠之间还有一谢静山,此时见谢静山如此咄咄逼人,一面义愤难当,一面深恐卢婉英就此气绝,连忙向容甯使眼色道:“侍泽兄,两女为你相争至此,你若还是男人,当有所处分吧?”
    容甯亦深恨谢静山对垂死弱女步步紧逼,应声便道:“是。王某今日如梦初醒,原来我此生此世,真正挚爱之人,卢宗姬一人而已。”
    哪知他这话说了之后,却是谢静山脸白如纸,仿佛一箭穿心,而卢婉英却全无动容之色,她缓缓转头向谢静山嫣然一笑,道:“你说得没错,是我糊涂了。”
    此刻谢静山已说不出话来,卢婉英深深注视她一眼,笑道:“是我执念太深,害了他,亦害了……我们的孩子。”
    谢静山骤然回神,盯着她道:“原来是真的……有孩子么?”
    卢婉英不答,不胜疲倦地阖上眼睛,身亦支持不住缓缓后仰。谢静山不由自主便伸手扶住这十年以来她至恨的女子。
    无情有恨何人识,月白风清欲堕时。从她的容色之上几乎可以看见她的精魂渐渐消退,轻曼的声音亦在空中袅袅散尽: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侍泽哥哥,我痛悔无尽,当时,强要你的、许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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