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笔丹心

一转眼，绿绮已在雪霁坊呆过了六个年头。这月的头榜一出来，就是连绿绮的脸上也成了淡然的姿态——这已是她连着第九次拿了琴师中的头牌了，别说同行心里，就是自己心里看着也没觉得好受。再加上前些日子一连弹了七晚，绿绮特意一早就向曲三娘告了假，说要好好歇息歇息，曲三娘素来疼她，说只要不是老主顾点名就不扰她。绿绮估计大白天不会有什么人来，一时也就应了，好歹能落个半天悠闲。
    携了侍女，准备出坊转转，可不想一进大厅便碰见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朝莲花台走来，曲三娘忙迎上前去“毛老爷”“毛老爷”的叫着。绿绮知是碧城赫赫有名的富商“毛不拔”来了，当下正奇怪他素来不爱听曲，缘何今日要到这雪霁坊来，就听得毛老爷声如洪钟道：“今晚知州大人要来本老爷家做客，三姐儿赶快挑几个模样好点儿的伎师带到本老爷跟前来，本老爷要亲自过目。”
    曲三娘转眼瞥到绿绮，绿绮忙给她使了个眼色，曲三娘见状微微颔首，转身便到阁里叫人去了。
    毛老爷在大厅里坐下，下人送来一张信笺，他拆开瞥了几眼，还没读完便随手团在了一边，向外扔了出去。绿绮捡起滚落到脚边的一团物什，暗自躲到厅外打开看了，见是工工整整几行秀字，忙拉来方才的小哥问道：“这是谁送来的信笺，写的是什么？”
    小哥朝外面努了努嘴：“是那个书生送来的，上面写的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我和姐姐一样，都不识字。”
    这厮真不会说话。绿绮死命瞪了他一眼，他便悻悻不再说什么，径自做事去了。
    绿绮拿着信笺寻到了书生，半旧的儒服加身，虽然看着穷苦，却还是个斯文样子，这让绿绮忽然想起从前在蔓箩村的日子，心头顿时有了一些共鸣。她递上揉皱了的纸团，道：“还你。”
    书生长揖，双手却在看到纸团的那一瞬滞了一滞：“这诗……毛老爷是看了后扔的，还是没看就……”
    “估计是没看。”绿绮说罢心头莫名浮上一丝伤感，又道，“那毛不拔是粗人一个，给他写什么诗他也看不懂，公子不必白费气力了。”
    书生将纸压了压，叠好塞进了怀里，叹道：“小姐有所不知，这诗是小生预备给知州大人看的。大人是今次解试的主考官，我听说他今晚要赴毛老爷的家宴就特地把诗送来了，希望能博得大人一句赏识。这做法虽有些不光彩，可到底……毛老爷定是想到了这点才把诗扔出来的。”
    绿绮哭笑不得，连她一个不识字的都看得出那毛不拔的心思，他一个读圣贤书的人怎就看不透呢？但看了他那副落魄样子，绿绮也不忍再刺激，只得安慰道：“公子莫要伤心。那知州大人既然敢赴一方富商的家宴，想来也不是什么清廉之人，迟早是要遭报应的。公子如此才华，切莫辜负了才好。”
    书生一振，吃吃问道：“小姐此话当真？”
    绿绮被他一问，竟不知道用什么来回了，便胡乱说道：“绿绮本是一介村女，因为家贫来了碧城雪霁坊谋生计，三娘怜我这双手就将我留下了，那时我连琴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呢！可是你看，六年后我还不是一样成了琴师？所以公子也一定会遇上像三娘一样的好人的，只是如今时候未到而已。”
    书生听罢思忖良久，突然惊道：“原来小姐就是绿绮琴师？多谢小姐安慰了，听闻小姐一曲胜过千金，小生原先不屑，可今日看来，小姐一语也同样如此。”
    绿绮又与书生笑谈了几句，虽都是些即兴之语，但久之发现两人竟是兴趣相投，一时对那呆头呆脑的书生横生了些许好感。若不是曲三娘那厢遣人来请，两人只怕还真能聊到天黑了去。
    “在下俞山。”临别，俞姓书生又是一长揖道，“今日与小姐一谈感受良多，他日有缘再会。”
    有缘再会——绿绮心头突然变得酸酸的，想再说什么，那书生分明已经走远了。
    她怎会知道，这不经意间出口的四字最后却成了他们之间的谶语。苍国中云，天涯海角，一切的一切竟真真是应了这四字：有缘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