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掌灯时分,少堇一行入了奉天门,淡色的车帘里倏然探出一只素手,定定地放在了车夫肩上。驾车的老夫一惊,回头却见得一片浅碧色的人影儿立在身后,墨色的眸子里无悲无喜,仿佛已相隔了千万年般久远。
他正想开口,那抹碧色却向边上一倾,转瞬便离了马车,缓缓向夜色深处行去了。
老夫向一旁的六公子望了一眼。那袭张扬的紫即刻落下马,扯下车角挂着的灯火,急急向那个未来得及消失的身影追去。
青莲尚有扎根之处,可天下之大,却唯独容不下他一个墨风华。同样是不沾尘染的天水碧,他偏偏做了那随水浮萍——只是他又不甘做浮萍,漂泊经年,始终想要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
他要做墨风华,要如自己所愿活着,再没有什么人,可以左右他的思想,将他带回那个暗无天日的国仇家恨中。
风华走在无风无月的黑夜里,眼角忽的瞥见一点灯火。他心尖一颤,回身却见那一抹淡紫流金无声住在他身后,宛若从前的十年里,某个人静静的守候。
少堇走近了,那一盏明灯不知怎的,在他的手里分外温暖,瞬时将周遭的凉意退了去。
那紫色的人影低头一叹:“此地离你住的客栈还有一段距离,你若是不愿乘车,这盏灯火……”
未及他说完,风华浅碧的袖子一抬,竟是把那递过来的灯退了回去:“风华手中无火,心中却有一盏明灯。今后的路,风华知道该怎么走。”
凰州的宁惊风让他相信世上仍有手足之情,可流年的力量又怎能小觑?十年——外公去了,云隐山荒了,自己辗转流浪做了写故事的素笔公子,而那个早已不是少年的他,也即将向着更高权利的地位而去。
所以他决意回到祈都,不是为了探望故人,而是与曾经的自己做最后一次的诀别。此后天高水长,他将与这片土地再无任何的瓜葛。
如此,方能至死无憾。
少堇看着那一抹碧色缓缓褪在夜色里,顿觉鼻尖酸痛,霎了霎眼,竟是有冰凉划过脸颊——他这二十余年很少会哭,记忆里最近的一次,还是在十年前。
十年前,那个素衣少年在他心头划下一刀,他在重伤初愈之时问姑姑韶音:“姑姑,是不是这一辈子,光都不会再原谅堇了?”
韶音垂睫,没有回答。少堇的胸口兀自抽痛,低头,是锥心的一块伤疤,永远无法抹去。
永远。永远。
那一滴泪落入烛火,“呲啦”一声,消弭不见。
-
次日一早,青芜辞别了腾云将军及安如意,拾起自己并不多的细软,快步迈向了西城门。
未至城门口,她早已看见那一抹天水染碧的身影,衬着墨色的长发飘扬,如同是大师笔端泄出的写意丹青——不,这世上除了素笔公子本人,还有谁能绘得出这绝代风华?纵使可以无数次的勾勒模仿,但这番一览众山小的神采气韵,却是无人所能望其项背。
“都办好了?”那一声问候太柔,青芜脸上流光溢彩,偏挡不住那两片红晕漫上脸颊。风华见她应了,微笑着从她肩头取过包袱,转身放进了马车:“那我们,就开始流浪吧。”
“恩。”青芜点头,声音却是从风华身后传来。青芜去寻,只见得凤杳杳嬉皮笑脸地探出一个头来,身边跟着的是神色怪异的丹青。
“一、二、三、四……哈哈,齐了!”凤杳杳朝风华做了个鬼脸,笑道,“素笔师父啊,一家人都齐了,这回你也没有理由不开心了哦!”
风华揉了揉凤杳杳的头发,掌间依旧是宠溺的味道:“是啊,一家人……都到了呢!”
说着,他向立在前头的青芜伸出一只修长的手,青芜立刻将自己的覆了上去。双掌相合,十指相扣,掌心渡过的温暖,直直撼入互相的心底。
是啊,一家人了呢!今后无论是狂风骤雨,还是烈日骄阳,她都不会再与他分开。
风雨同舟。
以亲人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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