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笔丹心

萧铎一路出了府，遍寻良久却始终未见到安家小姐的身影。七月骄阳似火，多走几步汗水便已漫上后脊，萧铎本也不想再找了，暗自思忖着复命的话儿就向回走去。
    “萧大哥请留步！”
    萧铎抬头望去，见那月白衣衫的书生站在公子府外的白墙树影里，熏风一吹满身的日光斑驳便随之而动，有种不真实的美感。
    萧铎心尖一喜，忙不迭一路小跑到了那书生面前，抱拳笑道：“原来是俞义弟，刚才在府里见得匆忙，我还想着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呢，这么巧就在这儿碰着了！义弟你……”
    “萧大哥，小弟已在这里恭候多时了。”
    俞山唇边笑意看似温良，眼里却是深不见底的寒潭，见得萧铎发愣，屈身又作了一揖：“萧大哥，你可还记得三年前我们结拜时的约定？”
    萧铎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这话头，搔了搔头发道：“记得，当然记得！”说罢他露出左手，指着掌心那道不深不浅的疤痕：“歃血之盟，大哥我怎么会忘记……”
    俞山定定笑了，也举起了自己的右手，露出与先前那道一模一样的伤痕，然后合上眼帘，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
    那时进京赶考的文武举人，在见识过京城为官者腐败不堪、当朝者刚愎自用之后，不由愤愤相遇于玉京城门口。二人一番闲聊后发现对方竟与自己志趣相合，当即向着天边一轮皎皎明月对饮下一海酒，从此歃血为盟拜为异姓兄弟。
    犹记那年少年眼角风华无双，携了美酒笔直立在玉京城外高丘之上，一声清哨道出意气凌霄：“云朝老矣！放眼天下，当今强国自属祈苍，而苍国紧邻东羌关系暧昧，小弟自认不是长久去处。萧大哥，既然玉京留不得贤良之士，我们去西祈如何？”
    剑客枕了宝剑闲散睡在树荫下，手指一圈圈勾勒出月华轮廓：“俞义弟慧眼独具，大哥我全听你的！”
    “好大哥！”少年俯身递出一只手掌，双掌相击相合，手心伤口如天衣严丝合缝。然后，他们约定此后一荣俱荣，要在靡靡的云朝疆土上共耕出一片新的繁华。
    待到了祈国，两人见了那些公子暗地夺势心中不由又是一灰。只是那素衣少年依然笑着道：“祈王膝下五子，最后即位的却只有一个。萧大哥与小弟不妨各侍一主，看谁将来能助了主子登位罢！”
    于是二人再次击掌为誓，进了鄄城一个向南一个向西，转眼三年如水流淌东逝，鲜有了再见的机会。
    谁会想到重逢竟是在义弟侍主四公子怀月归西之后，曾经年少轻狂也早被磨去了棱角，眼前的他依然在笑，只是笑得安静，笑得眼里都不再闪烁着当初的精芒。
    “大哥记着便好了……”俞山淡淡说着，忽而垂下眼睫双膝跪倒，“四公子不幸离世，这场赌便是小弟输了，以后的河山万里青史留名，全望大哥了！”
    “俞义弟你……”萧铎惊得连连后退，待反应回来赶忙上前扶了他起身，“义弟多虑了！一荣俱荣……这话不还是义弟你说的么？如今口血未干，大哥可不是背信弃义之人！义弟放心，等四公子丧期一过，我就向六公子举荐你，公子他是爱才之人，绝不会亏待我俩的！”
    俞山看着萧铎真诚无比的目光，下意识地捂了捂胸口，怀中一物犹如火炭一般灼得肌肤生疼，痛楚渗入骨髓，又随着血液游走全身……接下来的每一次吸吐，都似带着对某些人事无尽的留恋与毅然的决绝。
    “罢了。难得见面，萧大哥，我们喝酒去如何？”
    提到那用以解忧的杜康，一时间少年意气似乎全都被唤了回来。萧铎拊掌而笑，将先前的烦忧全都抛诸脑后，一拳子玩笑般击在俞山肩膀：“好兄弟！我们且去尝尝那东街新出窖的女儿红，喝他个不醉不归！”
    俞山点头赞同，笑声便携了他二人远去。引吭而歌，举觞而饮，他们轻狂张扬像是当年第一次结伴来到梦想中的祈都鄄城，无视街坊鄙夷的目光对着茶楼酒肆大声赞叹。
    那时世子犹在，整座城池安宁如碧水。什么三公子四公子六公子他们全不认识——他们认识的只有理想，破釜沉舟孤注一掷神圣到无以复加的理想。
    可是……就像两年之后的世子暴毙，总有人会走不到最后。
    “活着的人，要驮着逝去之人的梦想继续走下去。”
    东街酒肆里俞山抱着酒坛眼神凄迷，想说给萧铎听却见那剑客已然将头歪在了一边，沉沉睡了过去。
    窗外，一轮明月正冉冉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