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笔丹心

少堇低头有一瞬的失神，握着锦囊的右手生疼，片刻才反应回来将它收进了怀里。他向萧铎一点头，道：“请。”
    月色朦胧下，那前来的少年似乎是着了一件碧衣，眉眼清清淡淡，却露着难以羁缚的睿智风华。少堇恍惚里仿佛见着了什么人的影子，胸口兀自一痛，转身退回了阴影里，随手点燃一盏烛火。
    少年走上前来，少堇才发现那几乎是他完全陌生的一张面庞——十年前他决定闭门谢客的时候，这个少年才只有三岁，总是默默地呆在三哥身后，由着他的哥哥们锋芒毕露地敛去所有目光。坊间总说八公子年幼，继承储位轮不上他，就是出门立府也还要等上几年，何况有他极为优秀的哥哥们在前，压根就不会有出头的日子。
    可这个少年，终究是在某个静寂的角落里长大了。隐忍十数年的不甘与寂寞，若是一朝喷涌，绝对不会输于他的几位哥哥。
    就好比，白天才发生的那些事情。
    少堇倒吸口凉气，不由再次审视了他一番，道：“敢到我这里来，八弟，你胆子不小！”
    “一个真正的强者，是应该好好保护他手中的东西，而不是因害怕被掠夺而盘算着怎样将对手杀死——”
    少年盯着少堇的面容换了颜色，稚嫩的声音竟里面没有一丝颤抖，“六哥是聪明人，怎会不知道这一点？”
    少堇挑眉，听着那个还不及自己肩膀高的少年缓缓道：“六哥你是聪明，逼死自己的亲哥哥，又借机害死我大哥……可惜，六哥还是不够狠！我要是你，就即刻逼父王交出世子紫符，领军直上玉京，先杀丞相，再灭四国，然后一统河山，改国姓为祈！”
    少堇听罢浑身一震，甚至在这之后的许多日子里，每当他想起今日的这一番对话，心中都会隐隐泛起不安。他有些后悔自己当日为何不狠下心来将这个狂妄的少年杀死，而是由着他说的话一步一步堕入陷阱而不自知——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当时的少堇想的是：“好可怕的念想！不过……我却喜欢！”
    少堇双拳握紧，一双眼里迸出的不是愤怒却是喜悦，他抱臂倚在窗边，盯着那云雾一点点散开的天空道：“可是八弟，你有什么理由让我接受你的建议？我怎知，八弟不会在我背后捅上一刀？”
    “六哥请放心，深意不会这样做。”深意负手而立，眼中倒映的月华天下无可方物，“至少在六哥称帝之前，我不会。”
    “呵，那我岂不是养了一匹豺狼？”
    “六哥若是个能训得住豺狼的人，又何必惧怕？据深意所知，没有一个驯兽师会惧怕自己手下的猛兽，即使它们凶狠地可以吃掉主人。”
    少堇心中大惊，不由又回身重新将这个十三岁的少年打量了一番——即使同穿碧衣，他和那个儒雅俊秀的昭明光还是不一样，那样狠绝的眼神，那样坚定的语气，昭明光一生也不可做到。
    更何况他如今已做了什么素笔丹心的墨公子，此时大概正携了佳人眷侣畅游大好河山，至于三十年前的国仇家恨，怕是已被他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罢！
    少堇轻叹，转眼又看向那碧衣少年：“与你说话，我几乎会忘了你……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鬼！罢！既然是小鬼……那就在站我身后吧！”
    少堇伸出手掌，似是要与他交换一些盟誓，深意举起的手臂在当空停了停，犹豫道：“只是那个孩子……寿儿……”
    “我对那个孩子没有兴趣！村妇养大的孩子……我倒是很期待他以后长大了会是个什么样子……”
    少堇故意提高了声音仰天而笑，眼神却在望向窗外的时候滞了一分：他不知安离是否正在屋外观察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如果有，那么他现在可以郑重地告诉她——那个孩子，他放手了。
    她怀里的母子平安符是一切的答案。纵使自己狠厉决绝如斯，他与她，都不可能是孑然一人。
    可绊住脚步的事情，他只能允许这一次。
    那条生命来的太突然，出现在根本不能出现的时候。既然是出现在错误的时机，那他的命运就只有必然的一条。
    少堇收回目光，转身余下那寂寞的背影，在月下凝成了冰。
    与此同时，深意也仰着头将这个比自己大八岁的哥哥观察了一番。他寻思作为祈王仅剩的两子，归顺强大者或许才是自己最佳的选择，何况他羽翅尚嫩，若想为大哥寻仇，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而他就像那蠹虫，栖息在高大的松枝内汲取营养，待到羽翅渐丰之时一跃而出，任凭身后的大树摧枯拉朽般死去，却唯有他安然无恙。
    公子少堇便是他的松枝，他不愿与他共夺江山，只是在等待时机。江山白骨，万里景秀，他唯缺时间。
    深意唇边一笑，伸出手便去与他击掌相合。
    养在家中的虎狼啊……六哥，你要如何训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