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笔丹心

“你放开他。”风华道，“放开他，我可以跟你去见楚相。”
    “素笔公子果真是聪明人。”悉止唇边一笑，“又或许，我该改口唤您昭明公子？”
    少堇正欲欺身上前，被风华拦住。
    “楚相既然知道来向我要人，我的身份自然也就不是秘密。”风华冷冷看向他一眼，凤目里精芒一闪而过，“或许惠帝回不回去根本就不重要，相比于一个已经在世人心中死掉的傀儡皇帝，我这个故国余孽显然才是他的心腹之患。撤去云佑这张护身符，我便什么也不是。”
    风华说罢在心底自嘲了一番。想起那个眉眼纯净的少年丹青，定是没料到他满心信任的公子最后还是利用了他，不知他醒来得知真相以后，究竟还会不会原谅自己。
    又或许自己本就罪无可恕。他是昭明氏的唯一血脉，从诞下开始就是错。复国是错，不复国亦是错，十年流浪间他躲过父母，躲过连雪，躲过步步紧逼的发小和长公主，甚至改作他人名姓，却惟独没有躲过命运的翻云覆雨手。
    他是聪明的，流浪途中的每一步他都为自己留了后手。收留东羌大巫之女凤杳杳，救下被北阳王陷害的惠帝云佑，甚至是玉京里那座建在皇城脚下的点墨阁……他在逃避责任的同时又为复仇之路垫下基石，实在是想有朝一日能找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好让他在这两股漩涡之中能全身而退。
    这小小的侥幸心理是他这十余年间的救命稻草，直到上一刻之前，他都如此想着。
    “其实公子不必太过忧心，毕竟这段日子陛下承蒙公子照顾，若非陛下有旨，丞相大人也断不会把公子如何。”
    “哼，我们害死了她的宝贝女儿，你说他还会如何？”
    悉止心中一沉，却是媖娴尸身旁的青芜开了口。女子一双眼下的两道湿痕血泪参半，夜色下散出可怖的颜色，直教悉止不敢再视。
    “但是楚姑娘自尽的时候悉先生也在场，若是楚相追究下来，只怕先生难辞其咎罢！”
    一旁安离也开口道，更把悉止逼退一分。悉止沉思片刻，抬手把怀中丹青抱得紧了一紧，仰头道：“若是公子心有顾忌，悉止大可与公子约定不将小姐一事说出，你看这样可好？”
    风华心中冷笑，想他无非便是要给自己留条后路，但丹青一事如骨鲠在喉，他眼神淡淡，偏就是没有答应。悉止见他不愿帮忙，只好咬牙恨恨道：“也罢！丞相大人那里的事我自己来处理。只是……如果公子还犹豫不决的话，您牢中的那位朋友……可就不妙了！”
    风华微惊，似乎没有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想起身追问，不料腰间伤口剧痛，纵使有少堇的止血疮药，掌心里还是漫上了一滩殷红的血迹。触目惊心的颜色伴着甜腥味道，风华只觉胃里翻江倒海，脸色霎白霎红，险险就要昏死过去。
    少堇忙搀扶他站稳，又朝那可憎的灰色人影怒喝道：“废话少说！那个人究竟是谁？”
    悉止神色不惊，闭眼淡淡吐出数字，却如飓风在风华心头翻起巨浪。
    “昭国旧将，连雪！”
    “你……”风华双腿一软，“你竟抓了他……”
    “是他自己太不自量力，以为朝中无主便可趁虚而入，可想丞相大人早料到他会来夺取昭国国印，已是布下天罗地网候他多时了！”悉止倏地睁开眼睛，“明公子，丞相大人并不是有心要与你为难，只要你供出盘踞在大云各地所有的昭国余党，大人定会放你一条生路。”
    少堇支撑着风华一条手臂的重量，几乎能感觉到他全身所有都在颤抖。他忽然想起儿时初见时韶音姑姑逼他发下的那句誓言，原来这一切并不是她的杞人忧天。无论是昭国公子明光，还是素笔公子墨风华，他始终太脆弱，就如同当年瀚江水畔始终摸不到一尾鱼的布衣少年，脆弱得一击就倒。
    只要站在那至高的位子上，才可以护得住他。
    那场誓言他永远不可能忘记。
    故国之子——既然天下容不得他，那便为他重建一个可以容得下他的天下！不必东躲西藏，不必为人砧上鱼肉，不管是昭明光还是墨风华，他想做谁就去做谁。
    风华不知那晚自己是如何度过，唯一记得就是自己腰间的痛以及悉止喉间不带一丝温度的笑声。回忆如铡刀般在自己的身子上碾过，血雾弥漫中他看到的是很多张神态各异的面庞——父亲，外公，少堇，韶音，凤杳杳……还有丹青。他看到那个少年一身明黄刺得他两眼生疼，连眉眼不再似往昔纯净如水，染上了杀戮的影子。
    少年举起一把溅了血的鎏金巨剑，背后是数不清的白骨河山，那喉中喊出的声音稚嫩却有切金断玉般的决绝。
    “昭国公子，祸国反贼，杀！”
    他一声惊呼醒转过来，腰间肌肤牵扯着伤口痛意更甚。风华抬头环视周遭，发现窗外夜色隐约快要褪去，正有一丝光亮挣扎着要从密密的云层中透射出来。
    东方既白。
    他却清楚知道，自己的黑夜才刚刚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