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笔丹心

安平元年的中云异常寒冷，短短两月的春季过后，仿佛一夜的工夫就跨过了夏，迎来了萧索的秋。
    摆渡的姑娘将渡船系在江边，三步两步就跳上了岸，在茶寮离灶台最近的地方坐下了，欣欣然数着荷包里辛苦一天的报酬。
    茶寮的老板娘照例送来一碗热姜汤，姑娘却仿佛没看见似的，目光盯着手里铜板不移开，一遍数完又数了一遍，直到确定不会再有错误了，才慢慢的将它们放回荷包里，抬手将面前的一碗姜汤喝尽。
    “嫂子，糖又放多了啦，齁死人了。”
    腾腾热气映的姑娘的脸颊逐渐恢复血色，她抹嘴朝老板娘咧嘴一笑，露出前排整齐却略微发黄的牙齿。
    “小兔崽子，昨儿你还嫌淡呢！”老板娘劈手一甩，就将姑娘手里的碗夺了过来，“不想喝就说话，少拿你嫂子开心！”
    “啊呀呀，嫂子就不怕我到哥哥面前告状去？”姑娘捂着手掌哇哇叫疼，水灵的大眼睛眨了一眨，又道，“听说凤州的白羽军又开始征人了，这两天就到咱们梧州来了，兴许那时候能见到大哥也说不一定呀！嫂子要是惹我生气了，小心我打探到了消息不告诉你！”
    “你敢！”
    老板娘朝姑娘瞪了一眼，端起空碗就往回走，姑娘嬉皮笑脸举手招架了一番，也起身掂了掂荷包，离开茶寮向江边小船走去。
    自三月前京里皇帝驾崩、朝中空虚之际，中云各地屡受压迫的百姓相继揭竿而起，不足月余就组成了大大小小十数支义军队伍，其中不乏互相看不顺眼的，当街聚众械斗、杀人见血之事自然也不在话下。整个中云王域人心惶惶，能逃的能跑的溜之大吉，不愿离开或无处可去的就整日闭门不出，虔心礼佛祈祷乱世早日结束。
    而这边横跨中云的醴水畔更是冷冷清清，鲜少见到个人影。名唤荷香的姑娘在水边守了一整日，来回只做成了两笔交易。好在江边的摆渡人只有她一个，借机抬价这种事情她干多了，算来一日损失的工钱倒也不算多。
    荷香又在船边守了半个时辰，抬头看到日暮西斜，料想今日是不会有人再来了，拍拍手就准备收工。可是弗一起身，竟看到前头立着一个灰墨色的身影，负手侧对着自己，仰面望着东边的方向发怔。
    夕阳的余辉为那人镀了层金色的边，他挺拔的身姿逆风而立，好似寺庙里供奉的金身神砥，只是这么远远看着，就觉得不可僭越。
    荷香揉了揉眼，在确定这不是自己的幻觉后，扬声朝着那个人影喊道：“前头的——你是来渡江的吗？”
    灰影闻音一动，缓步走到她面前停下，默默点了点头。
    荷香才看清了他的脸，却微微有些讶异：这绝对不是她见过的最美的一张面庞，却是她自认将会记得最牢的一张。那样的双眼，那样的眼神，如一朵忽然凋谢的花，如一首戛然而止的歌，空寂之中总有淡淡的悲伤，却又说不出缘由。
    夕阳忽然照进她的眼，她恍然醒转，忙不迭向边上一退，让出一条上船的路。
    “公，公子……请。”
    她暗怪自己怎么连话都说不清了，明明不是那种轻易就会忘乎所以的人。这一瞬神思恍惚间，那片灰墨色的袖子已掠过她的鼻尖，光影陆离的暮色里，他的身影似一缕再淡薄不过的云烟，风一吹就要散去。
    身后老板娘见天色已晚，扶在茶寮的栏杆上高声叮嘱她路上小心，荷香却将她的声音置若罔闻，呆呆把船头的绳子解了，用竹杆子往岸边一撑，小船就送着两人往江心飘去。
    船底涟漪将落日的倒影荡碎，波光粼粼间幻化出千万种模样，荷香站在船头看着江水一望无际，心中越发欢喜起来，不由鼓起勇气问道：“公子呵，我叫荷香，你呢？”
    船舱里的人影一动不动，任凭自己在黄昏的阴影里愈沉愈深，直到远方的夜幕完全降临，黑色如潮水一般涌来，无声间将他没顶吞噬。
    荷香手下没来由的一抖，身后人影忽而睁开暗淡的双眸，口中喃喃着道：
    “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