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笔丹心

    “连雪——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连雪正喝得起劲，忽听到公子发问，胸中一窒就放下手来，垂头道：“国印已经拿到，我们自然是要——回昭国去的。”
    “然后呢？”
    明光指尖一圈圈划过坛子边缘，连雪看着不由心乱，连忙举起酒坛又灌了自己一口：“然后？然后当然是复国……这些事公子不必担心，连雪自有计划。”
    “连雪，”明光苦笑一声，将手底的酒坛推到一边，抬眼看向连雪飘忽不定的目光，“你对我说实话——怎样复国，其实你自己心底也没有底对么？昭国，景城，那个被你们说成故乡的地方……你又有多久没回去了呢？”
    连雪被他问得怔住，下意识地就要取酒来饮，可是明光却倾身将他放在坛子上的手按住，一字一顿在他耳边说得极为清楚：“连雪，你有没有想过……复国或许于我们是场报仇，可对于那些已经接受了水国的百姓们，又何尝不是一种伤害……会有多少人像丹青那般失去娘亲，又会有多少人像你一般失去兄弟……你如何忍心，将这些痛苦报复在他们身上！”
    连雪浑身一震，只觉得明光的那只手越发收紧，攥着自己指骨都发疼起来。他用了好大的气力才将他的掌心挪开，盯着手背上的一条条红印道：“公子不必多言！连雪这一路已经失去太多……根本……就没有精力再去在乎别人……”
    “可是我在乎！”
    明光仰天一叹跌入椅中，闭上眼看到的竟都是丹青那张流满了泪水的脸庞。他痛苦地弯下身来，捂住眉心颤声道：“真的呵……那样的表情，我再也不想看到了……连雪，收手罢……我们的昭国，三十年前就已经败了啊……”
    “不！”连雪大吼一声，绕过书案在明光的脚边跪下，“昭国没有败！只要公子还在，我们的昭国就没有败！这三十年来连雪已经失去了太多，若是连公子都放弃了，那连雪、还有密室里那么多对您忠心耿耿的属下——”
    连雪的话还没有说完，明光却歪着脑袋浅浅地笑出声来。那笑声不大却低沉至极，直让连雪心头一个激灵，呆呆望着公子黯淡无光的双眼，竟是再也说不出话来。
    “走，你走。”明光朝他摆了摆手，“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别再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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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雪极轻地叹了一口气，看着公子漠然的脸庞良久，还是转身离开了书房。那一扇房门合上，明光咬着下唇的齿忽然一松，然后双肩微颤，一丝殷红便流过了嘴角。
    原本就撑不了多久的身子，被酒气一刺激，胸中的痛苦自然更甚。明光捂着心口倒在书案上，脸色苍白如灰，一只手却拼了命的身侧探着，直到勾住了桌下抽屉的拉环。
    他将抽屉打开，在里面胡乱翻了一阵，终于握住了一卷画轴，拿起放在眼前。明光唇角动了动，墨色眸子里的黯淡忽然消失不见，像是想到了久别的亲人爱侣，满眼都是似海一般的温柔。
    他强撑着抬起身子，双手将那画轴展开——
    “青芜。”他轻唤出口，指腹缓缓划过画中少女的脸庞，仿佛自己也回到了十四岁的年纪。那时的他衣衫破烂倒在谷口奄奄一息，以为生命会就此结束，却有一只套着水玉珠串的小手递到他的面前。他抬头望去，就在漫天飞舞的梨花瓣下看到了她。
    桃红色的衣裳。淡淡的酒窝。白色的花瓣落在她的衣襟，像是永远也不会化的雪。
    “青芜，你是在笑我罢。”风华将画卷抱入怀中，单薄的身子不住地颤抖，“这辈子，我好像从没做过一件正确的事情……现在就连丹青也……青芜，那年，我真不该出谷的……”他唇边极惨淡的一笑，伸手够到桌前的酒：“我后悔了……可是怎么办呢……丹青回不来，杳杳回不来，大概连你也……不愿再回到我身边……这条路，我实在走不下去……”
    明光胸中有如刀绞，也不再理会唇边血迹，径自提了酒坛就走到门边。脚下一路虽然磕磕碰碰，眼里却是一如既往的决绝，他将门闩架好，倾过酒坛就将余下的梨花酿全部倒在了地上。
    “结束了……一切……都会结束了……连雪，就让我和你们的昭国……一起，葬在这里……”
    明光吹燃掌中的火折子，抬手一丢，猩红的火舌顿时肆意扬起，像是一条终于苏醒的火龙，带着快要把肺腑都烤干的温度，迎面朝着明光咆哮而来。
    而明光释然一笑，转身坐回窗前，愈加拥紧了怀里的画轴。
    －
    窗外忽而风过，明光抬头，仿佛看到湖畔的那一片梨树叶子在一瞬间枯萎败落，如同他这可笑又可悲的一生，终于在这个时刻走到了尽头。
    “抱歉……”
    他想起儿时对一个女孩许过的诺言，心有遗憾，却只能抱着她的画像喃喃道，“我不能，回去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