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云神社异闻录

无尘和唐书潭走进天牢里。这里是关押着危险的重犯的地方。但是是以非常好吃的牢饭而出名——巴比城皇宫内经常有一些倒霉的御厨，因为宫斗而被当替死鬼贬到这里煮饭。女人最喜欢在汤里下不孕不育的藏红花，或者其他有特别功效的药。幸好现在的摄政皇是女的，不然这里的牢饭只会越来越好吃，犯罪率就会节节升高。
    地上倒下的狱卒连哼都不哼一声，仿佛死了一般。楼晗元蹲在天牢门口的死角，像蝙蝠一样倒挂在墙上。警惕地望着周围的一举一动。无尘子捏着无常摄魂符，在天牢的狭窄走廊里漫步着，优雅的步伐仿佛不是来劫狱的，却像是来赏花的。他满意地看着这里干净的走道，牢房，还有床铺，更像是来突击检查卫生的小组长了。
    这里并没有什么犯人。因为宇文红的仁政，没有人会傻到因为天牢好吃的牢饭而故意犯下大罪。
    “为什么这里这么干净啊。我们那里士大夫的牢房才有这个待遇。”唐书潭不满道。因为身高的原因，他需要俯视着无尘子。他随意踢开一个石子，石子打在石墙上，惊起一阵微小的粉尘，在光照下仿佛一朵明媚的阳华。
    “二皇子是个武人，自是不知道有这样地方。”无尘淡淡道，拿起手帕把不小心落在白袍上的灰尘拂去。“我们现在是要来演戏的，不是来讨论国情的。说起来，二皇子只需要勇武就行了，这方面的知识，于您而言不太用得上。”
    话语依旧温文，但是唐书潭还是听得出他毫不留情的讽刺和抱怨。他一把抓过无尘的左肩，把脸凑过去，英挺的五官在无尘眼里，不断逼近：“老师，从小到大你只喜欢晗元，他到底好在哪？他是个孤儿，现在他又是个僵尸，又不是国师。我才是下一任的国师，您的亲传弟子啊！”
    他焦躁地一拳打在墙上，灰尘如瀑流似的降下，他毫不在意，气愤地看着无尘子：“演戏？一方面打开天牢，让宇文红蓝姐弟来捉到芥川制药利用职权在监狱内进行人体试验，另一方面利用逃犯来威胁着圣空庙里那位大人——真是撇的干干净净的沙漠之狐啊，宇文皇族。”
    他的眼里满满都是嘲弄：“只不过，他们想的真是美啊。无论是芥川制药还是庙里的大人物，哪个都不是好惹的。一旦不能彻底地取得控制权，巴比城就要陷入数千年的劫难了。天灾人祸都占尽了。”
    巴比城自从虚空神离开之后，曾被至高神施以残酷的报复，来惩戒这个不服教化的叛神之都——他将整个巴比城的草原和树林侵蚀，直到巴比城彻底地沉入黄沙。这一份缓慢地扼杀着希望萌芽的恐惧感，至今折磨着巴比城。为了延缓黄沙的蔓延，宇文皇室不知道想尽了多少办法，但是都是治标不治本。
    无尘并没有在意他的失礼，反而点点头，欣慰道：“你心里跟明镜似的，但是偏偏生的牛高马大，性子也莽撞得很。哎。如今大皇子.....身体状况与日剧下，皇上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像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他徐徐产开了笑颜，眼里又有一副岁月不饶人的苍老：“白马过隙，物是人非。想当年，你还在我膝盖那么高呢。想要打压下你的气焰，叫你把凉将军的《十二战局》背出来，你硬是花了三天三夜背了下来，性子倔得很。时间过得真快啊，你都快继承大统了，心也不像当年那么野了，只有大皇子，还是像孩子那么可爱。”
    他眼角里弥漫的哀伤和那份不自知的美惊艳了尘埃，也惊艳了唐书潭。明知道男子不该用花来比喻，但是老师此刻的悲伤似是名花溅泪，足可倾国倾城的这份雍容在他的童年就已经深深扎根。他明知道无尘是只忠于皇上，而不是任何一个神州天府的人，但是还是静静地仰慕着，仰慕着，哪怕自己成为这朵圣莲的污浊泥淖。
    他轻咳一声，别过脸去掩饰自己的羞涩慌乱，像跟大人赌气道：“反正你又不喜欢我......”
    “他要是真的不喜欢你，以这位大人的身手，你抓他肩膀的时候你早就死了。”一个甜美悦耳的女声在某个角落迸发出来，如昆山碎玉一般，毫无留情地分析这两个侵略者的恩恩怨怨。
    这种恐怖的存在感，果然是.....无尘只觉得左眼皮直跳，这个魔星果然在这里。他看向左侧的牢房，干净的草席上，阳光肆无忌惮地打在一个女子的脸上。女子已经有为人妻的风流韵致，但是那一双机敏的美目明摆着她内心就是个年轻人。无尘挑眉，下意识看向角落，那里有一个黑发的中年男子，正捂着脸仿佛不愿意看见那个女子丢人连累自己。他虽然落在了这简朴而舒适的牢房内，但是他气质正是一个暂时偃旗息鼓的霸者之气。
    无尘和唐书潭只看了他们一眼就知道他们是谁了。无尘向他们行礼道：“见过镇国将军，见过夫人。”在微微弯腰的那一秒，他就知道唐书潭不会跟着行礼，所以他暗自用袖中暗藏的酒瓶瓶盖打中他膝内的穴道，唐书潭一个站立不稳快要摔倒，幸亏他天生中的骄傲迫使他半跪着，在凉将军和凉夫人眼里好像是行了一个大礼似的。唐书潭马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心里又急又气，偏偏又不能向无尘发火，只能把满腹委屈缩了回去。
    凉将军和凉夫人连忙还礼，急道：“二皇子殿下，无尘国师，万不可如此！折煞我也！”
    无尘和凉将军同是一品官衔，按理来说是不用对他们行礼的。而二皇子更不用说了，应该是凉家二人向他行礼才是。这里其实是无尘给他上了一课，一个贤明之君无论何时都要让自己的臣子体面，哪怕背后再怎么用手段也好，这个贤德之名，是一个天子必备的资格，没有了这个名声就不被敬仰，也自然不被认可。
    无论在什么时候都能上课，这时无尘的一个独特能力吧。
    唐书潭马上质问出了问题的关键：“将军怎么在巴比城天牢？您不是在镇守着鸠墨国吗？至于凉夫人？您不是在外给令媛寻求续命之法吗？”
    气氛一时尴尬。唐书潭话音刚落，旁边无尘传来的危险而阴冷的气息让他觉得气息一窒，这种死亡快要降临的钝痛，只有在皇子的成年考核中面对皇室刻意豢养的重重的死士包围才有过。那些死士是父皇亲自训练的，专门用来考核成年了的他。如果自己学艺不精，当时死在那里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要不是他那时觉悟了皇室真正的剑意，他大概早就死在当场了。而无尘那时抱着他，一边包扎着他差点命中肺部的致命剑伤，一边为他无声地哭泣着。
    无尘皱眉，阴冷地撇过唐书潭一眼。这种令人生畏的表情和气场，对于他来说很少有。这种诛心之言，应该由自己来说才是，黑脸不必由贤德的皇储来扮。他的这种口直心快，实在是让自己不满意，这一方面他不及以前的楼晗元千万分之一。
    于是他马上接话，又行了一次礼：“皇上不见到凉卿，日日在朝堂之上痛呼江山不保，神州天府危矣。于是派臣率领禁卫来探望将军，谁知道，臣的一名得力手下消息灵通，告诉我将军和夫人被巴比城误作贼人关进天牢。我救驾来迟，望将军和夫人见谅。”
    这话说的极为漂亮。一方面给了凉将军和夫人台阶下，一方面马屁拍的很响，足够掩盖唐书潭的冲动之言。
    唐书潭马上意识到这是无尘即使自降身份也要维护他们，特别是自己的颜面。不禁心里对无尘更加敬佩了。
    凉将军心里也是对这个圣莲一样的人物更加敬佩了。不卑不亢的姿态，一言即为国策的天纵之才，那股片叶不沾的风流，都是一种超越了性别的完美。而且他是和无尘同时出名的，过了这么久，无尘还是和以前的相貌一模一样，时光完全没有再他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在无尘清澈无垢的眸中，倒映着自己人到中年的成熟和衰微。这种滋味真是难言。
    凉夫人的心里则是在想，无尘大人果然还是如此倜傥，要是自己还年轻几岁......咳，想什么呢，自己身边还有个老笨蛋要自己照顾呢。他带着这个傲气十足的二皇子，必定是十分辛苦的。
    要不是大皇子重病，这个二愣子似的二皇子还不一定坐的上王位呢。毕竟皇上的子嗣只有两个皇子，其他都是公主。凉夫人越想越气，手中出现了不明的电光，呲啦呲啦地响地痛快。
    凉夫人眼睛转了转，问无尘道：“听我女儿说她在学校过的不错，姓名好像也保住了。国师大人，你是个教授，来给我这个做娘的说说我女儿的情况呗？她有没有偷汉子......不，找男朋友？”
    无尘默默观察了这两人的神色，他们夫妻两人眼睛亮晶晶地十分期待，似乎无尘一旦说出个“没有”就是天大的伤害。似乎比起学习情况和生活情况，他们更关心女儿偷汉子的问题。毕竟这是保守的国度里的住民啊。他只能不偏不倚道：“......袭人并不是我亲自教导的学生。但是她的男友却是我教的。他叫做李泗，纳云神社神主的二子。是个不错的男孩，就是爱闹腾了些。”
    凉将军夫妻惊喜地对看一眼，彼此都有莹莹泪光在眼眶中涌动。“爱闹腾好，爱闹腾好。我家死鬼就是爱闹腾，不也混的挺好的。”凉夫人喃喃道，要不是当着其他人的面，她真想好好痛哭一场。
    曾经她为自己的女儿的命运而担忧，生怕她短暂的人生中，没有体验过爱为何物，那是一件多么残酷和悲惨的事情。现在一切都不同了，女儿有自己的人生了。
    凉将军也是一脸复杂，脸上恢复了那个鏖战疆场的老将之风，恨不得飞到李泗旁边看看是不是配得上袭人。
    唐书潭彻底目瞪口呆。说到底无尘不过是李泗的科任老师，他和袭人那点腻歪居然都知道。这个男人，到底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快点，死鬼。我们去看看我们未来的女婿去。”凉夫人掏出五张符纸，随手一扬，符纸化作刀斧砍向千斤寒铁链。清脆的响声，五根婴儿臂膀粗的铁链齐齐斩断。她得意地看向自己的丈夫，像是小孩子做了了不得的事情要大人夸奖一番的骄傲神态。
    和纳云神社的现任大巫女同期的狩祸巫女，纳云神社的骄傲，凉夫人在岁月的销蚀之下并没有自砸招牌。凉将军挽着她，从容步出天牢。
    但事实上，他们出现在巴比城戒备森严的天牢不是没有理由的。凉将军在鸠墨城和当地土著首领饮酒时，不幸脑溢血；而凉夫人帮助村民上山采药，不幸一脚踏空。幸亏他们被传送魔法传送到这里，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个粉色头发，带着眼罩的奇异少女，那张脸却和袭人像足了八分，气的凉夫人大喊死鬼你背着我和野婆娘生了私生女。少女用秘法救活了凉将军之后，看着他们呆呆地出神，像是见着了许多年未见的亲友，那种近乡情怯的瑟缩，让凉夫人母性大发，把少女拥入怀中。
    粉发少女的泪水打湿了凉夫人的衣裳：“我可以......叫你一声娘吗？”
    凉夫人想了想，柔声道：“虽然与这位仙子素未谋面，但是我觉得我们有一种宿命般的相逢。哎，最近看的话本子比较多，说多了混话你可千万别在意。你想要叫，那就叫吧。”
    粉发少女深吸一口气，敛起周身的神威，像是用尽全身力气弱弱地喊了一声：“娘.....爹......”然后把脸埋在凉夫人的怀里。
    凉夫人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修仙之人年老了，通神的可能性也就大大增强了，和妖怪越活妖力越大是一个概念。她拥着少女，脑子里电光火石般闪过和女儿袭人生活的种种，其中夹杂着一些生活的片段，那是完全没有经历过的事件，她敢用脑袋肯定。这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线的故事了......
    这孩子，应该和自己，和死鬼，有不解之缘吧。凉夫人抚摸着少女的头发，天啊，连手感都和袭人一模一样。要不是少女隐隐约约展开的那一双黑色羽翼，她都要怀疑是不是袭人变成时下流行的原宿系少女来见她了。
    少女哭完之后，脸上又恢复那副波澜不惊的冷傲却绝美的容颜，那股令凉夫人都忍不住臣服的神之威在偌大的天牢里无声蔓延。她沉沉地对凉夫人道：“娘，你记住，从现在开始，你和爹呆在这里。这里是巴比城天牢，会有人来救你们的。爹现在昏迷着，你照顾好他。角落里有千斤寒铁链，你们快带上，记得用控温符贴着自己，不要被寒铁冻伤了。”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因为黑袭人知道，自己一旦回头，就会陷入无边无际的母爱和父爱之中。她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这是“袭人”该享受的温柔，这种温柔，是对现在这个无力改变从前的自己的最大的折磨。
    “哎。”背后传来凉夫人迟疑的声音。“你，是袭人是吗？”
    心里有个伪装地很坚硬的东西碎的彻彻底底。她被眼罩覆盖住的眼睛开始火辣辣地疼起来，泪水无助地流下。她咬牙道：“我不是。”
    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
    您的女儿，才是袭人。
    那个世界的袭人没死，却一心求死。这个世界的袭人活着，她应该活着。
    她迅速地离开天牢，张开自己的黑色羽翼飞向自己的王座。在几千米上空的无人角落，只有卫星和自己。无边无际的白云和阳光，以前的她觉得这里自由，现在的她觉得这个自由地令她害怕。
    她放纵自己大哭一场，在没有人的地方。在什么都没有的，被放逐的天空之上。
    她小心地揭开自己的眼罩，露出一个，什么都没有的，空白。
    是的，空白。零，留白，空白，什么描述都可以，那里是空的，从正面看过去，那个空洞可以看到背后的蓝天白云。
    那是天命和她的约定。两条世界线的辗转，创世之后的庞大法力消耗，就算她是另外一半的归来之日，还是吃不消。于是天命一声叹息，化作一个模糊的人形，用精神力传达他的话语，像烙印一半刻在她的脑海中：“吾，准许你逆天改命，即使，最后耗尽汝之本体，灵魂，最终化为虚无。”
    虚无，空白，看不到想要看到的人，看不到眼泪，看不到尔虞我诈。单纯的意识和肉体的双重毁灭，没有新生的绝对死亡。
    这样，就足够了。这是她对天命的回答。天命显现出一个白莲花般无垢的男子的样貌，他倾国倾城的美貌，对她做出一个悲伤的表情。大力地敲了一个她的脑袋，他无奈道：“痴儿。”
    过了很久很久。她改变了她预想中的一切。纳云神社其实根本不是什么国教。这个教派早就被岁月所遗忘，七神使和至高神的传说，只是传说，大家更愿意信奉更为实际的无尘派。黑袭人为了不想看到那个谦卑的，永远为人着想，总是没有自信的穷酸小祭司李泗，她篡改了命运，还把应该永远沉睡的霍斐剑唤醒了；澄空和璇墨的爱情悲剧是一早注定好的，只有血和骨头，没有回头和救赎。所以，她又篡改了命运；宇文绿和楼晗元的婚后生活过的并不满意。仁德但是好面子的宇文红不会放过这个令家族蒙羞的妹妹。在拼命的你追我逃中，最终的结果，无非又是一死一疯。她篡改了命运。
    至于自己，她明明知道凉将军和凉夫人的死法，却不想让这个世界的袭人悲伤，她篡改了命运。
    天命并没有为难她。只是拿走了她的一个眼睛以示惩戒。
    “没有下一次。下一次，就是你死。”天命的语言就像箴言一样，威严无比，无法逃离。
    我一定会让你们幸福的。蜷缩在巨大的粉色王座上，满足睡去的黑袭人这样想到。
    “他们明明可以自己跑走，为什么非要我们来救？”唐书潭不满地踱步，问向无尘。
    “谁知道呢。”无尘难得地开始不安起来。唐书潭见他这副反常的样子，也不敢做声。刚才的他的表现让老师太失望了。
    无尘和唐书潭坐上了一艘停在隐秘之处的直升机，踏上回去的道路。
    望着窗外云霞泯灭变幻，仿佛有一线粉色光芒绝望地闪动着最后的光辉。无尘子望向那儿，垂下眼眸，喃喃道：“痴儿......碰上情之一字，你和晗元还是一样，当真不悟，也不悔。”
    “就要开始了......究竟这个大陆是迎来神罚之终焉，还是灭神之起点，我稍微期待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