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隐

21 (二十一)


双手推窗,带着清凉的夜风扑面而来,爽冽醒神,窗上横伸的一枝鹅掌楸,叶色略略转黄,在夜风下,簌簌轻颤。天幕淡云缭绕,如薄纱般轻掩月色,让那清冷的月光又平添了一丝神秘,月色幽幽,倒映在窗外湖面之上,一只雀鸟掠水而过,搅乱了一湖月色。这沈行舟倒不愧是大富人家出身,风姿清雅,倒也颇懂得享受。乐芙衣单手托腮,微眯着双目欣赏着窗外夜色,正是悠哉乐哉。
    覃绯烟推门而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番境况,皓月般的冰瞳深处不由匆匆掠过一抹异色,这女子,如此安逸闲适,不见半丝慌乱,自在得,一点儿不像……阶下之囚。将手中托盘搁在桌上,覃绯烟已将所有情绪尽数敛下,半点痕迹不露,只是淡冷不辩情绪地道,“乐姑娘,请用晚膳!”
    “我正好有些饿了,那就多谢姑娘了!”猫儿似的双目一个回望,轻眨,乐芙衣走至桌边落座,桌上几个清爽小菜,配色引人垂涎,香味引得腹中又是一阵空鸣,她也不矫情,执起竹筷自顾自吃了起来,人家盛情相待,她自是却之不恭。覃绯烟忍不住心头惊疑,即便性子淡冷,习惯了掩藏,但一刻不离打量的眼神,仍然泄露出了些许端倪,何况,乐芙衣是何等精明之人。“姑娘是担心我食不下咽么?”
    “乐姑娘不明我们请你作客的因由,就这般放心?”不怕菜中被人作了手脚吗?居然毫无戒心地大块朵颐?是不懂人心险恶,还是有恃无恐?
    “你们请我作客的因由,我自也是明白一二的,既然目的未曾达到,又何须担心你们会对我不利呢?”虽然还不太明白沈行舟究竟想要怎么样,但一时三刻,她的性命却是无虞的,自可安之若素。
    “姑娘一点儿也不怕?”
    “怕?”嘴角冷冷一扯,“怕有用吗?”而后,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猫儿眼倏地抬起,笑意不明地直直探望覃绯烟眸底,“或许,覃姑娘明明白白告诉我,你们……不!沈公子的目的究竟何在,也许,我就知道,是该怕,或者是不怕了!”
    冷静、聪慧、敏锐、还有…….犀利。眼前的女子,明明有着那样一双妩媚而柔靡的眼,为什么,透射而出的,却是那么刺目的尖锐?覃绯烟喉间一噎,给不了答案,因为那个人的心,她读不懂。连她也不知道,抓了乐三娘回来,究竟要如何牵制褚惊寒!或许,他要的,不仅仅是牵制。她读不懂他,他也从未想过,要让她读懂。被那双眼,被那句话,扎中了心口的那道伤,疼,于是,皓雪般的双目中掠过的一抹惊痛,转为恼怒,“据我所知,乐姑娘随我们回来作客之时,褚惊寒正被武林正派围攻,不知道乐姑娘可会担心?”
    手执的竹箸一顿,低垂的眼睫微微一颤,过了片刻,乐芙衣抬起眼来,重望向覃绯烟,启唇,坦诚不讳,“担心!自然担心!同是女人,而且都是心上有人的女人,覃姑娘心知肚明,又何需试探?至于他安好与否,待覃姑娘见到他,还望覃姑娘能不吝告知,三娘定当感念姑娘之恩,不敢忘怀。”
    是了,以乐三娘的聪慧,怎不知,她定然会先见到褚惊寒,事实上,稍晚的时候,她就要去跟褚惊寒捎信,想来,过了这么些年,姐夫……终究是等不及了。心下戚戚然的同时,对着眼前女子,方才一刹那的怨怼,转瞬烟消云散,覃绯烟薄纱轻覆下的眼眸稍稍柔和,“褚惊寒得遇你这样的女子,三生有幸!”只是下一瞬,不知想到什么,原本已然柔和的神色再度转硬,目光冷锐成冰,“不过,褚惊寒薄幸至此,你就不怕一片痴心错付,最终落得与我姐姐一般下场?”
    乐芙衣自然知道她所言何意,想到褚惊寒想要将她丢在蘅芜山庄之事,她仍然很气,如果他在眼前,她肯定会气到踢他打他掐他咬他,但是,有一件事,她却是知道的,也从未怀疑过,那就是…… “你姐姐,绝不是褚惊寒所杀!”
    “哦?因为你喜欢他?”嘴角冷峭地半掀,覃绯烟自然是不以为然。
    “不!因为我相信他!”有些信任,来得这般莫名与坚持,即便他想要抛下她,也不曾动摇过分毫,她就是信他!义无反顾,无可…….救药!
    破落的山神庙一隅,在暗夜里燃起一簇篝火,略略扫淡了一丝夜的诡谲。沾满血污的长衫半褪到腰际,露出精壮的上身,一瓶烧刀子从肩头一路淋下,不偏不倚正好浇在后背那条深可见骨的刀痕之上,即便褚惊寒死咬了牙关,不吭一声,但浑身的青筋仍不由自主暴出,转眼之间,便已疼出了一头的冷汗,唇色更是泛青的死白。他十八岁初入江湖,到如今,已经整整十个年头,撇开之前五年平淡安逸的日子,最初的五年,不管是为了成就名声,还是人在江湖的迫不得已,他身上的大伤小伤从未少过,却从不曾因一个女子,甚至是一个女子的尖叫声,就这样,伤得茫然困惑,那一刹那,甚至是感觉到心窝处火辣辣的疼,恍似那一处,伤得更重。糟了!褚惊寒,你真是…….糟了!泛着青白的唇角牵起一抹自嘲的苦笑,却在那几不可闻的足息窜入耳廓的同一时刻,转为冰凝。
    “你受伤了?”而且似乎伤得不轻!不知道,回去照实,或者再添油加醋一点儿告知,那张总是冷静自得的脸,会不会变色?轻纱所覆下,绢细峨眉淡淡挑起,有些坏心地想着,淡冷的面容之上,却瞧不出半分端倪。
    褚惊寒淡淡抬眼,一瞬间的防备略略收敛了几分,青白的唇边牵起一抹笑痕,“拜你与沈兄所赐!你来得正好,麻烦你帮我上药!”话落,他二话不说,一个侧转,将伤了的后背曝在覃绯烟眼前,丝毫不顾人家是个黄花大闺女,更不在乎,人家是他仇人,也不知道会不会趁他之危,取了他的命。
    覃绯烟轻纱所覆的脸略略僵硬,怔愕之后,还是上前接过褚惊寒递来的金疮药,给他抹上,她来得确实很正好啊!覃绯烟的额角几不可见地抽搐,他身上好几处伤,却惟独后背这一处,若非她赶巧来了,她就不知道,这药,他要如何抹了!
    抹好药,褚惊寒将那染血的长衫略略拉起,遮掩了身上肌肤,而后斜斜地扯着嘴角,朝覃绯烟一拱手,“谢了!”
    覃绯烟皓雪般的双目冷冷瞥向他,“乐三娘…….你一点儿也不担心?”
    “担心有用吗?”褚惊寒笑容隐去,淡然反问,却问得覃绯烟一窒,眉眼骤抬,这般的……相似呵?“还是说,担心了,你姐夫就会放她回来?所以啊!再担心,我也得先顾好自己,养好伤!”
    覃绯烟古怪地沉默着,褚惊寒也不主动出声,一时间,破庙内,只余夜风摇曳着树叶的沙沙声,过了好一会儿,覃绯烟的嗓音才如梦境一般,飘忽地响起,“你……爱过我姐姐吗?”
    “我喜欢过她!”褚惊寒答,嗓音沉抑,却没有半分闪躲与迟疑,“毕竟你姐姐是那么一个美好的女子,美丽、温柔、善解人意,我曾经想过娶她为妻的,在她决定嫁给沈行舟之前!那之后,我就只想把这份喜欢,慢慢地,转变为朋友之义。”可惜,他来不及完完全全地将她从心里的那处角落抹去,如果她不死,现在,她可能只是偶尔想起,可以会心一笑,稍稍特别些的朋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过去了!都过去了!无论是遗憾,还是痛苦,不管她是他心上的伤口,还是朱砂痣,她,都已经不在了!
    “那你为何要杀她?”倏然拔尖了嗓音质问,覃绯烟淡冷的面具裂开了一条缝,尖锐的恨意还有漫长的时间,纠结在胸口的不解与疑问,从裂缝间喷发而出。
    褚惊寒,却是敛下眸色,沉默着,不发一言。
    许久许久,久到覃绯烟原本因着激动而剧烈起伏的胸口,慢慢地平和下去,久到她眸色又渐渐地冷了夏去,“算了!人都死了五年了,如今才来追问因由……是我傻了!”话音一转,覃绯烟终于道出来意,嗓音愈发沉冷,“他让我带话给你,三日之后,姑苏杏花水榭,不见不散!”话落,覃绯烟蓦地转身,雪白的裙裾荡过一道圆弧,朝山神庙外走去。
    “绯烟——”褚惊寒望着她的背影,嗓音喑哑地唤道,一如数年前,她还是个小丫头时,他也是这般唤着她,绯烟、绯烟……“你姐姐…….不是我杀的!”他终究还是说了,不管她是不是认为是狡辩,不管她信,或是不信!覃绯烟也只是略略住了步子,待他语毕,便是再度迈开了脚步,决绝走入夜色之中,未再回头。
    怔忪的望着庙门外的夜色发愣,褚惊寒好一会儿后才回过神来,望了望手臂上的伤口,苦恼地攒起了眉,“三日呐……”低低地沉吟道,他蓦地颓丧地垮下双肩,将头深埋进双臂,不知道老玉之前有没有跟他排过命盘,算出他,流年不利?
    屋里很香,梨花般清甜,沁人心脾。覃绯烟步进乐芙衣厢房时,她正趴在香炉边研究着,眸儿怪异地闪亮,见她进来,便促声问道,“这香是沈公子让人送来的,闻着甚好,不知可有名字?”
    “此香为先母所酿,名为‘淬烟’。”覃绯烟淡淡应道,眉峰却是微微一蹙,想着,沈行舟当真这般看重褚惊寒之事,这“淬烟”得来不易,酿之有限,娘亲去世之后,更是断了酿造之术,名贵至极,他倒真是舍得!
    “‘淬烟’?倒是个极雅致的名儿,香也是好得很!”乐芙衣低首嗅闻着,自己肌肤发间也染上了那梨花般的香甜,清新雅沁,“覃姑娘,不知可否将此香酿造之术告知?”
    “抱歉,乐姑娘!此香酿造之术只有先母懂得,怕是…….”覃绯烟只道精明如乐三娘,也这般爱这些香粉脂味。
    “啊?”闻言,乐芙衣双肩蓦地一垮,方才还灿亮的容颜瞬间灰败了,“可惜!太可惜了!本来还说有钱大家赚的!这香一定可以赚进大把大把的银两的,真是太可惜了…….”想起那离她远去的白花花的银两,乐芙衣只差没有捶胸顿足,嘶声痛哭了。
    覃绯烟张了张唇,额角抽搐,实是……无语至极。
    哀悼完了离她远去的银两,乐芙衣眉峰微动,揣度起覃绯烟深夜来访之意,蓦地眼眉惊抬,“你已经去见过他了?”
    “嗯。”覃绯烟淡淡点头,也不隐瞒,本来,她来此,就为之前一诺,告知她褚惊寒境况。“他受了伤!虽然都是皮外伤,但也伤得不轻!”
    受了伤?乐芙衣心口蓦地一个紧缩,既受了伤,她又落在沈行舟手中,以褚惊寒性子,必然是投鼠忌器,那么……“他们约在什么时候?”
    “三日之后,姑苏杏花水榭!”看来,乐三娘也想到了当中利害!
    “三天?”乐芙衣脸色倏地转白,三日的时间…….他的伤……“你当真要助纣为虐,帮着沈行舟这般害他?”带着几分恼,乐芙衣直直盯视覃绯烟。褚惊寒既与覃绛雪有一段情,那与覃绯烟定然也有几分情谊在,如果…….
    “报杀姐之仇,何来助纣为虐?”覃绯烟挑起眉,淡冷的嗓音却略略往下沉了两分。
    “你如何认定是他杀了你姐姐?”乐芙衣嗓音中也染上怒色,为着他莫名被冤。杀人凶手?而且杀的还是与他有过一段情的女子,要褚惊寒情何以堪?
    “当日我姐姐被杀之时,只有他与我姐夫在场,不是他杀的,难道是我姐夫吗?”蓦然惊吼出来,却是噎住,乐芙衣与覃绯烟四目惊颤地对望,覃绯烟倒抽一口冷气,轻纱下的脸容转为雪白,“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笃笃笃——”房门在这时,蓦然被敲响,门扉上映出一人影,长发束冠,风姿卓然,不是沈行舟又是谁?
    三柱清香袅袅腾腾,沈行舟双手背负在身后,微眯着眼,望着那轻烟之后,愈加轻渺飘忽的容颜,像是出了神。
    细碎的脚步声响,驻足在他身后,沉默半晌,覃绯烟终于还是开了口,“倘若可以,能否……不要牵连乐三娘?”他们的手,已经沾染太多无辜的血,夜里闭眼,却无法成眠,而那个唤作乐三娘的女子,美丽、聪慧、敏锐、果敢,敢爱敢恨,美好得像是山崖上迎着凛风绽放的花,让她有些妒忌,却又怎忍心攀摘?
    沈行舟敛下双目,而后,终于转身看她,定定地看着,那双眼,太过高深莫测,让人辨不出丝毫心中所想,看得覃绯烟也不由得开始不自在,开始闪躲,他终于开了口,“这么多年了……绯烟,这是第一次,你开口求我!”沉抑的嗓音像是风过回廊,窜入心扉,心弦,便是蓦地颤响。“也罢!我答应你!如果可以,我不会牵连她!”只要他的第一步能够成功,那么……即使不用乐三娘,也没有太大影响吧?
    覃绯烟一向惯于压抑,而淡冷沉抑的眸中掠过一抹星火般的欣悦,稍纵即逝,而后,她低下头去,低声道,“谢谢!”而后,踌躇着转过身去,慢慢踱开。却在走到门边时,缓下步伐,不由自主回过头来。他又已经转过身去,半仰着头,动也不动地望着墙上画像。画上女子清妍姣美,巧笑嫣然,她最亲最爱的姐姐,明明是这般神似的容颜,她却终究只能沦为影子。她的那张脸,让他那般的不乐见,以致于,在她越长越肖似姐姐时,他便冷着嗓,扔给她这样一条轻纱,从此,在他面前,她只能掩上她的脸,也一并,掩去她的心,还有,所有不该有,不能有的,情感。
    “还有事吗?”察觉到她并未离去,沈行舟略攒起眉,淡声问道。
    覃绯烟垂下眸子,手握成拳,靠着指甲嵌入掌心的疼,让自己清醒,略略喑哑着嗓音应道,“没有了!”而后,僵硬地转过身,一步一离,走开他身边。其实,她还有很多话要说,她想说,褚惊寒说姐姐不是他杀的,她想问,五年前的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本该恨褚惊寒,恨得理所当然,为什么,却越来越觉得,恨得不明所以?她想问,姐姐已经不在了这么多年,在他被恨意充斥的心里,能不能挪开哪怕一点的角落,不要有姐姐,只留给她,只有她……
    “三天,还有三天,绛雪,我就可以杀了褚惊寒,为你报仇了!”定定望着画中人儿娇美的笑颜,沈行舟微眯的双眸,因氤氲的神情而柔和,下一瞬,却是紧紧握住了手中的拳头,五年了,整整五年,他等得够久,也忍得够久了,他挨过了多少次筋骨错乱的难忍之痛?他一定要打败褚惊寒,一定要!
    可是,就在那一个刹那,那个女子猫儿似的双目,眼中的鄙夷,还有不逊的话语,蓦然闪现脑海,惊响在耳畔,“你为什么抓了我?不就是因为你怕了褚惊寒?不就是因为你怕了他吗?”
    “不!”大叫一声,沈行舟脸色扭曲着蓦然挥落神龛上供奉的蔬果点心,也一并挥落了脑海中女人的影像和声音,拳头紧握到不受控制地巨颤,深浓的恨意将眸子染成嗜血的腥红,齿间迸裂出的话语携着毁天灭地的怨怒,“褚惊寒!我不怕你!我要你死!三日之后,我定要你血溅五步,血债血偿!”
    风,倏起,案头上的烛火用力挣扎了两下,而后“呼”地一声,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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