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廷起居录

第5章


  “起居方面舅舅很是仔细,只是我和舅舅政见不同,每每聊到深处便有分歧,最终不欢而散。”筠奕露出遗憾神色,我对此并不惊讶,他一向精于儒学,自是不会赞同甄淮宣的以法强权。只是这并不能为筠奕开脱,琰卿也不会相信这样飘渺的理由,更让我犹豫的是,我也不能完全相信筠奕就是清白的。
  很快便到大年三十晚上的宫宴,筠奕却因病未能出席。琰卿带着太子接受百官新贺,看上去一派和乐热闹。
  推杯换盏间互听一声唱喏,竟然是病中的筠奕来了。琰卿微眯了眼去看他的四儿子,待筠奕走近了他却失手打翻一只酒器。
  我见状望去,发现筠奕穿着的,正是我送他的那件虎皮大衣。
  “儿臣拜见父皇,愿父皇新年喜乐,福寿无疆。”他天真诚恳的祝愿,动作也小心谨慎,像极了一个不受宠皇子该有的举止,但愿他的出现,只是一个巧合,不会影响今晚的行动。
  想着只觉得心里突突跳着,不知是来自山雨欲来的琰卿,还是言笑晏晏的筠奕。
  琰卿面上笑的温和,也说了些鼓励筠奕的的话,看起来天家也能父慈子孝。倒是太子单纯开朗,一向和筠奕亲厚,见他前来立刻跑了过去,兄弟俩许是商量什么好玩的去,并肩走了出去。
  “去跟着太子,借机将他带回来。”琰卿吩咐贴身侍卫,立刻有人应声出去。
  不多时侍卫回禀,太子和四殿下都在甄将军身边,将军似乎准备出宫。
  果然这边刚禀告完,甄淮宣便一手拉着太子一手拉着筠奕前来请退,笑说自己年纪大了身体不好,撑不到守岁。
  琰卿笑的比烟花灿烂,“甄将军老当益壮 ,开疆扩土不在话下。只是守岁确实是年轻人的玩法了,将军就回去歇息吧。”
  甄淮宣得到应允转身离去,却依旧拉着太子不放,琰卿高声道:“太子,你还赖着将军做什么,回来。”
  甄淮宣抚须笑了,“老臣有礼物要送于太子和四殿下,就在宫门口的马车上。”
  “派人取来就是了,宫宴当前,太子不可不像话。”琰卿温言训斥,太子有些惧色,却并不乐意,此时又有臣子开口求情,琰卿不好再责怪,只让太子去了。
  我审视一直沉默着的筠奕的神色,他也投来眼神,却是像他父亲一般柔和。
  宫宴散时太子才回来,一进太和殿便兴高采烈道:“将军送的礼物……”然才说了一半便被琰卿一声怒喝吓的跪在了地上,我忙劝说,只觉琰卿气的身子微微发抖,我知道他有多失望,也知道这种失望是因为多么严重的后果。
  今晚的刺杀没有成功,只因甄淮宣一直拿太子当挡箭牌,太子不能死,否则筠奕就名正言顺成了太子,这和把天下送给甄淮宣无异。而一旦甄淮宣出宫,刺杀他几乎是不可能成功的事。
  当晚太子被鞭打三十,对外只能冠冕堂皇的说是功课错了,皇帝一时怒起。然而大年夜这般不顺,终究不是个好彩头。
  刚过年不过数月,甄淮宣调兵之势越加明显,宫变近在眼前。
作者有话要说:  
  ☆、【叁】
  
  初夏时节的一日傍晚,琰卿在太和殿后的芙蕖池边召见我。
  “你向来最爱芙蕖,人也像。”他漫不经心的开口,转身看我一眼便望向太和殿的那扇琉璃窗,“你可还记得那个苏韫折?”他直截了当的问我,我回忆片刻确实记起这么一个人来。
  那时,琰卿还未登帝,而苏韫折却已是富甲天下的巨商。
  也是一个傍晚,在一个开满荷花的池边,他跪在琰卿面前郑重说道:苏氏一族将倾尽全力,只愿为王爷效力。
  当时我不知苏韫折附于琰卿耳边说了什么,只依稀觉得琰卿脸色变了变,然后便对我招了招手,我抱了琴上前,苏韫折温雅笑道:京城第一琴官姑娘,果然闻名不如见面。
  琰卿似乎也笑了,对我道:韫折仰慕若朽的琴音已久,这便圆他一个心愿吧。
  我在王府随性惯了,当即就在芙蕖池边坐下,琰卿和苏韫折相视一笑,只得跟着我在地上坐了。
  那天我弹了一首什么曲子已经想不起来,只记得琰卿不断抚着腰间的玉牒,眉间有隐忧。苏韫折但笑不语,白皙的指轻轻和着我的调子在膝盖上跳跃,像清凉的风,似和煦的日光。
  恍惚回忆起来,才惊觉自己已许久没有碰琴了,京城第一琴不知何时完全成了一个谋士,谋人之生死,也谋家国天下。
  “若朽,你良计甚多,像朕的平安锦囊,朕……舍不得你。”琰卿温柔的像是情人之间的絮喃,可我太了解他了,这样的温柔,是要付出代价的。
  “看来雪夜里那一本折子,是我的最后一计了。”我忍不住自嘲,却也觉得有些解脱,我不能再在这个男人身边待下去了,那些努力克制的情感,压制的回忆,总有一天会吞没我的理智,让我变成一个疯子去指责他,然后他会失望,会真正的远离我。
  “朕给你时间考虑。”他紧紧拥住我,似浓烈的火焰,将我连根烧毁。
  虽说让我考虑,但他知道我不会拒绝。出发前一日我去永煦宫交代功课,然而额宁见到我却神色慌张起来,“太傅大人,四殿下不是去太学院找您了吗?”
  “何时去的?”
  “晌午就去了,说是问功课,怎么现在还不见回来。”
  “可能是在书阁里看书,或是和别的公子玩的忘了,再派人出去找找,不必惊慌。”
  额宁听了并没有缓和不安,我觉得有些不对劲,再三逼问才知原是琰卿已准备了鸠酒,当晚便要赐下。若耽误了时辰,额宁怕自己要受罚。
  原来他早就算好了,先毒死自己的儿子,再将我当礼物送走多谋一份胜算。
  那晚我在永煦宫中等到子夜,筠奕回来的脚步微乱,还带着淡淡的酒气。
  “殿下去看烨妃娘娘了吗?”
  “你竟然记得我母妃的祭日。”他并不惊讶我在这里,抬头时眼里灼烧般的讽刺被刹那间压制,只剩下平静无澜的泪光。
  “宫中千万人,只有你我记得今日。母妃知道了,定痛心疾首。”他扶榻坐下,转头看见一旁的酒樽。
  “我明日便要出宫,怕是不会再回京,因此特来向殿下辞行。”我倒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递给他:“可愿受这一杯?”
  筠奕笑了,接过酒杯在手中摩挲,“我曾十分感激舅舅,在我母妃去后没有弃我,然而如今我明白了,这不过是他的障眼法。倘若他得了天下,再利用我的皇子身份掌了大权,可他有最疼爱的儿子,又怎会再留我?这永煦宫中的奇珍玉石不过是为我而造的华丽坟墓。”
  眼前少年,早已不是昔年可比。
  筠奕说完仰头喝尽,然后拱手向我行谢师礼,我与他相对而拜,像多年前在太学院初见时一样。
  只是这次他再未起身,绣花鞋尖上的白色芙蕖被他的鲜血染红,成了彼岸荼蘼。
  “筠奕……”我拥住他倒下的身体丢坐在地,顿时泪如雨下。
  此时琰卿从帘后走出,扶我不起,“现在你可相信筠奕是清白的了?”
  “若朽……”
  “我官若朽怎么会爱上一个帝王!我爱的分明是那个温雅可亲的王爷!我不愿再为你害人性命,我去云城,我也会嫁给苏韫折,就当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若朽……若朽……”他似从梦中乍醒,失措的连连退出永煦宫。
  初雷闷声劈过,照亮筠奕傻白的面容。
作者有话要说:  
  ☆、【肆】
  
  “走吧,那里有个人为你种了十里芙蕖,你必定会喜欢的。”
  翌日天微亮时琰卿来送行,我没有回答,只用力抽过他手中的玉牒,抱着已蒙了尘的琴,转身登上马车,再也没有回头。
  他说的那里,是一个遥远的他乡,一个未知的未来。
  将要到达云城时昏睡了多日的筠奕终于醒来,对于自己的死而复生他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意外,只是问我:“你怨父皇吗?”语气中的怜悯不知是对我还是对他自己,此刻我们何其相似。
  “殿下呢?”我反问,筠奕笑了,脸色依旧苍白。清俊的脸承袭了他父皇的美,像绝世的晚霞,似末日的荷花。原来众多皇子公主中,最像琰卿的是筠奕。只是眼睛里除了与生俱来的凌厉外,又多了份讳莫如深,叫我心惊。
  筠奕掀开帘子,窗外绿意渐多,想来离江南云城是越发近了。
  “觉得没有资格。”他忽然自嘲,我握紧了衣袖中的玉碟,上面琰卿二字像扎手的刺。
  此时马车忽然停下,外面传来一声清澈的不染尘埃的嗓音:“官姑娘,一路平安,实之我幸。”随即有人挑开帘子,一只细腻手掌探入车内,抬头只见马车前立着一位翩翩白衣佳公子,正是云城城主苏韫折。
  两叶小舟,穿梭于蔽日荷田。微甜的空气,碧绿的视野,都让人瞬间清醒。苏韫折立在船头的身影已算挺拔,而荷花已经长到了他的腰间。
  “云城被江水围绕,所以需要走一段水路。这环城芙蕖,绵延十里,若朽觉得如何?”他一边亲自撑船,一边唤我名字,流畅自然,仿佛是多年好友。也把自己当做了闲云间的一只野鹤,笑容与言辞传达出安定平和。
  “根底藕丝长,花里莲心苦。”我回头看一眼筠奕所在的小舟,淡淡说道。
  “荷花娇欲语,愁杀荡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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