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廷起居录

第11章


将敷非常意外,大有让我吐个一干二净的兴致,我急忙借远处露水多为由走开,回头见他眼神飘渺虚无,不知在看哪里,只有双手仍然紧抱着那只盒子。
  若他有一双完好的眼睛,是不是早已经登基为王,治理邺城了?以他的仁爱亲和,必定能够爱民如子吧。
  我又想起虞夫人,相比之下明明是女子,手段却狠戾许多。
  可又能如何呢,自己喜欢的女子,做什么都失了判断的公准,只有一味的听从。
  玉得再次给我传达消息时,已经是八月酷暑。
  这时修暮宫中已多了一位叫做听白的僧人,来自觉空寺,先帝生前留下嘱咐,要在世子前来做他的太傅。眼看还有两年就要行成人礼,虞夫人再也拖不下去,只好将听白接入宫中。
  而玉得转交给我的消息,正是关于这位僧人太傅。
  “殿下弱冠时就要娶世子妃,心中可有中意的人?”
  课间休息时我带了茶水进屋,将敷要我与他聊天,我便随口问道。
  “听大臣说林尚书的独女精通琴艺,听宫中人说丞相小女儿艳绝京畿,听夫人说上官侍郎的侄女有一头堪比卫后的黑发,既然都是听说的,那是谁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他说的坦率,好像早已经认命,我有些不甘心,有些逾矩的追问:“如果殿下看得见,第一个想
  看的是什么?”
  “想看昭容。”他回答的不假思索,让我无法怀疑。
  “殿下应该看看镜中的自己,”我的心有些发紧,只能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毫无波澜:“殿下笑起来,像是能把邺城的子夜都照亮。”
  “那还是先等我将自己的白天照亮再说吧。”他大概将我的话听成了奉承,因此以笑掩过,可如果他真的能看见,一定会知道我说的不假。
  “昭容,你想不想看这盒子里的宝物?”将敷忽然问我,我不敢轻易回答,他又笑了:“也许虞夫人真的比我更适合当这邺城的主人,我打算在她下月的生辰时将这只盒子送给她。”
  “殿下……”我心中震惊,也有一丝隐痛。
  “殿下,我们继续上课吧。”灰色长袍,面色寡淡的听白适时出现,片刻也不给多休息。我看他一眼,只觉他眼光扫过也好似钝刀真切割过皮肤,恍有痛感。
  退出房间,故意做出远离脚步声,果然大概一刻时辰后,听白认真对将敷说道:“殿下不可过分宠爱宦官,此乃社稷之祸。”
  我不知道听白是对宦官有成见还是对我心生厌恶,我只知道但凡有选择,谁愿意弄坏自己的身子来当低声下气的宦官?听白身为出家人,怎么心中只有法,没有道呢。
  然而我更害怕的是将敷会因此疏远我。
作者有话要说:  
  ☆、【伍】
  
  自听白来授课后,将敷便鲜少有了休息的日子,幸好他并没有对我冷淡,反而空闲时还让我陪他玩跳格子游戏。
  想来他平时也没有什么可以打发时间的活动,地上的格子他竟然熟记于心,不知玩过多少遍了,我也有些玩不过他。
  有时听白见了大为生气,然而又不能对将敷生气,只好将气撒在我身上,直到有一日含凉殿传来虞夫人旨意:太监昭容霍乱修暮宫,扰世子修习之心,致世子沉溺于游乐不思进取,因此杖责三十,送于觉空寺面壁一月。
  旨意来时将敷正在上课,没有人可以替我求情,但我不知道虞夫人是否真的要惩罚我,我只是遵循她的交代而已。
  直到三十杖后我仍然不确定这是真是假,身上的疼痛几乎让我晕厥,但我一直紧紧咬着嘴唇,以疼痛来让自己保持清醒。
  最后我似乎看到虞夫人那双熟悉的绣靴向我走来,想要抬头已经没有力气。
  醒来已经是在觉空寺的禅房,有小沙弥给我送来简单的干粮和水,“住持说,小公公醒来后便由我带去后堂跪拜反省。”
  我舔了舔干瘪的嘴唇,伤口疼得我急忙缩回舌头。顾不上干粮,喝了几口水便去了后堂,佛像前我正欲双手合十,却见掌心里有一行蝇头小字,看罢只能苦苦一笑,浮屠不曾造,却还要积一桩桩罪孽。
  其实虞夫人真的早就知道我识字了吧,否则怎么会将消息这样传达给我。
  酷暑难耐,封闭的房间仿佛是一个火笼。
  因为太过安静能够听到外面小沙弥之间的谈话,他们好像在说什么后山的许愿菩提树。
  跪了一日后我去找小师傅问菩提树的事,然而他们个个面露警惕,大概都知道我是罪人吧,这眼光与我入宫前流浪乞讨时所遇极其相似。
  我还有些自知之明,不再主动接近他们。但是那棵菩提树,我非常想去看一看,因为我十分期待将敷重获光明的样子。
  当晚我便去爬后山,连续跪了多日的膝盖肿涨疼痛,不过相比之下,心中的愿望更为强烈。还好那棵菩提树不在山顶,然而旁边却有一座不起眼的茅屋。
  若不是里面有依稀灯光,我也不会注意到。
  轻声踱到窗前,却听到里面有谈话声,一个年轻有力的男子说道:“虞妇贪心日甚,污蔑宗族,已是其罪当诛,我可以不要荣华,只盼能再见一面我那可怜的弟弟。”
  “殿下处境堪忧,虞夫人已掌控修暮宫巨细事物,不知能容殿下到几时……”一个沙哑的老者充满担忧,方才那年轻男子又道:“下月虞妇生辰,届时京中会派使者到访,怕是……不会再留将敷性命,那个妖妇就要拿下邺城了。”
  “端王!”老者惊呼,我心里也跟着惊叫一声,那人竟然是已被发配边疆的端王,为何会在这里?
  这时他们似乎听到动静,我哪里还来得及许愿,几乎是连滚带滑的摔下了山。
  回房后我惊魂甫定,想起将敷也曾多次对我表达过对端王的思念,本以为皇室无情,他们却难得如此真心对待,可是将敷性子过于纯净,怎么斗得过虞夫人呢?
  那晚我梦见虞夫人和将敷拿着剑互相厮杀,我上前阻止,虞夫人将剑递到我手中,对我说:去杀了世子!
  我看着将敷,将敷满目哀怨,对我说:邺城是我们将氏的基业,我宁愿死,也不会交到一个外姓妇人手中。昭容,杀了虞夫人,才是大义所为。
  我一时竟然难以抉择,我爱虞夫人,爱她眉眼如画,爱她一颦一笑。我也心疼将敷,心疼他名存实亡的世子之位,心疼他病弱枯槁时的弯弯笑意。
  邺郡无主,由我监城。昭容不识字,所以印郡玺。整个邺城,是我和昭容两个人的。虞夫人说着伸手抚我的眼睛,我退后一步,只听将敷带着泣声大喊:我对不起病逝的父王,对不起受辱而死的紫嚣,对不起被黜的端王哥哥,最对不起邺城百姓!
  手中的剑颤抖起来,原来是我的手在瑟瑟发抖,我哐当一声拔出剑,还未看清只听一声大叫:“小公公,你怎么还敢睡懒觉!”
作者有话要说:  
  ☆、【陆】
  
  日复一日的跪拜中,清晨时我会想这时的将敷一定又在廊下看宫人采集露水了,晌午时我想他一定在侧榻上小憩,傍晚日光不强烈的时候,他可能在玩跳格子的游戏。
  不过不管是在做什么,他始终都会抱着那只紫檀盒子。对他而言那样珍贵的东西,却能够笑着说要送给别人,还是夺走他城郡的虞夫人。
  要经历过多大的伤害,才能对世事人情那样通达而温柔。
  一个月很快过去,将敷派人来接我回宫。
  “大胆昭容,你可是又瘦了?”这是我踏进修暮宫时将敷说的第一句话,我觉得眼里酸痛,忍不住跪下来,“殿下,昭容知错。”
  他浅浅一笑,“今日已是九月初六,三日后就是虞夫人生辰,你还等着你替我准备那日出席礼服。”
  “这些事,宫中谁都做得比昭容好。”
  “我习惯了你做的,就不想再假手他人。”
  我想起虞夫人和玉得,虞夫人有了更合适的就会懂得放弃,将敷不懂,他只知道偏爱。
  “有一位殿下的故人,想要求见殿下。”
  “是谁?”
  “端王。”
  虞夫人派玉得来召见我,许久不来的含凉殿里透着继续陌生,让人觉得森冷。
  “为何没有按照我的吩咐行动?”她让我跪在殿下,自己则坐在高高的御座上,显然气得不轻。
  “夫人,菩提树是神树,在它根前埋毒,实在不是祥兆。”
  “觉空寺若不出事,我该以何种理由遣走太傅听白呢?”
  “夫人为何要遣走太傅?”
  “听白用妖言迷惑世子,没有太傅的资格。”
  如果四书五经,论语军策算是妖言,那么垂帘代政的虞夫人,才是真正的妖妇吧。
  我抬头看向御座上的美妇,即使坐拥江山,我也仍然不敢设想她的归宿该有多不快乐。
  “昭容,”她疑惑于我的眼神,却又好似看懂了,于是走下御座靠近我,“在昭容心里,谁才是最重要的人?”
  若是以往,我会毫不犹豫的回答是夫人,但是此刻,我迟疑了,尽管只是片刻,虞夫人也已经冷冷离去。
  九月初五时,邺城的夜晚就已经开始发凉了。
  我守在帐外值夜,听到他翻来覆去睡不着的响动,我靠近帷幔问:“殿下,有什么需要吗?”
  他坐起身,“昭容,我想玩跳格子。”
  “殿下,亥时都已经过了,宫灯也熄了一半。”
  “那又有什么关系,你替自己多点几盏宫灯就行了。”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