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粉记

第8章


她对她,自然又多了几分热情。
     阮夫人在私下询问阮清阁,你是不是对白姑娘有意思?
     阮清阁吓了一跳,急忙摇着手说,不,不,不,娘您说到哪里去了?
     阮夫人却笑,道,若是普通的女子,有什么理由你对她那么好,你可有认真地想过,是不是,连你自己也没有觉察到你真正的心意呢?
     阮清阁顿住。在那一瞬间,他想起的是白涵香楚楚可怜的模样,想起她缺失的手臂,她苍白的脸,深锁的眉,还有水晶一样剔透的眼泪。在那一瞬间,他也想起了立瑶在纯真中带着妩媚的笑脸,她纤弱的身子,俏皮的话语,还有骨瓷一样细滑的皮肤。
     此后,风波似平息了。苏和镇回复了往常的安宁。阮家也静了。他们又一次论及酒场的营运问题,阮清阁不甘心,再次提出,到南京开酒铺。但阮振国对此始终有保留,听则听矣,却不做答。
     阮心期出言反对。
     他是阮振国的养子。在阮家已经十八年。阮清阁六岁那年离开苏和镇,那时候,阮家还没有阮心期。阮清阁回到这里,才被以长兄的身份介绍在阮心期的面前。他的心里有芥蒂,他觉得阮心期对他亦是,他们表面看来相处融洽得当,但他们之间缺少了兄弟间的手足情,彼此都有点生疏。
     阮心期说,南京那样混杂的地方,什么酒没有,若竞争起来,苏和清酿未必有取胜的把握。开酒铺是需要周密的调查和详细策划的,不是说开就开。酒场的资本有限,无论是哪一种用途,都应当谨慎。
     在座的人,无一不点头称是。阮清阁黯淡下去。
     这时候,门外有人说话了。说的是,你们这些人,也太闭塞太保守了些。我倒觉得,大哥的想法,未尝不可一试。说罢,却迟迟不见露面。
     阮心期虽然被对方毫无礼貌地顶撞了一回,可他不但不生气,脸上竟倏地堆满了愉快的表情。他对着门口发笑。阮振国则沉了脸,手握着拳头放在嘴边,干咳几声,道,清雪,不得胡闹。
     语罢,门口的人儿施施然走了出来。
     【 掌上明珠 】
     这女子,阮清雪。短发齐肩,乌黑。顶上绑着月牙形状的乳白色丝带。蓝底碎花的斜襟上衣,白色的长裙上有整齐的褶皱,黑色的皮鞋配着雪白的棉袜子。整个人,利落又不失端庄。在眉眼间还有些许的桀骜,以及女子的妩媚和俏皮。
     阮清阁看她的第一眼,想起了立瑶,只是她的身上透着一股不可驯服的锋利之气,笑容间还有藏不住的清高。
     阮清阁想,原来她就是清雪,阮清雪,是自己的妹妹。他六岁离家,她还是襁褓中不足月的婴儿,如今,这般亭亭玉立。
     果真是,年华易逝,韶光催人老。
     阮清雪是阮家最得宠的后辈。她生就一颗玲珑心,左右皆逢源。一张灵巧的嘴,更是就像抹了蜜糖。就算偶尔任性,偶尔撒娇,也只让人觉得那是她可爱的小姐脾气,无伤大雅,甚至犹如餐后的甜点一样,是一种情趣。
这样一颗掌上明珠,在阮家,受尽恩宠。尤其是阮振国。因为阮清阁早年流落在外,阮心期又是养子,毕竟没有血缘关系,所以阮振国一门心思都倾注在小女儿的身上。早些时候,还特地聘了教书的先生,教她读书识字,如今又将她送往南京的女塾,巴巴地望着她能成为人中龙凤,天之骄子。她对家中的生意向来关注,此次,趁女塾放假回乡探望,一进门便听见这样的话题,她意兴盎然,早已经跃跃欲试。
     而她既然开了口,阮振国便饶有兴致的,问她,你也赞成你大哥的提议?轻轻的一句话,惹了堂下两人,心生惆怅。
     阮清阁想自己多番苦口婆心,却抵不过妹妹的三言两语,受挫与失落的感觉油然而生。阮心期则嫉妒。嫉妒清雪没有跟自己站在同一条阵线。虽然名义上他们都是她的兄长,但阮心期和清雪却没有血缘的关系,他们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他对她的爱护,已经超出了兄妹的界定。
     他喜欢清雪。
     这是除了他自己以外,无第二人知晓的秘密。
     时过正午。蝉噪。鸟鸣。人的声音却极贫乏。
     阮清阁以为,他只是想要在镇上的任何地方随便走一走。但他走去了蓝家。映阙在院子里晒棉被,看见阮清阁远远地走过来,笑道,大少爷是来找立瑶的吧?
     而彼时,立瑶正抱着一床棉被,从屋里出来,看见阮清阁,竟有一种隔世般的惊措。自从白涵香一事,她已经许久不见他了。她也听过外间的传言,说阮清阁对白涵香如何地鞠躬尽瘁,她听得憋闷,吃饭睡觉都不安稳。
     于是,一刹那的欣喜,草草地,都被流言覆盖过去。
     他们并肩走着,白花花的路面,很刺眼。阮清阁说,我只是想跟你说说话,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想和你说。
     立瑶抿着嘴,不做声。
     那是难得的,素来爱说爱笑的女子,噤了声,只是如同旁观客,如同局外人,低眉顺眼地听着,偶尔附和三两句。
     末了,阮清阁说,谢谢你。
     可是,谢什么呢?立瑶想。我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你待我是如何,我待你又是如何,我竟迷糊了,捉不到此刻自己心中的悲喜,你走吧走吧,不过是一个转身而已,不过是如此而已。
     暖风熏人,吹了满地唏嘘。
     【 南京 】
     阮清阁回到家,看见清雪。清雪站在后院的樱桃树下,笑眯眯地望着他。他掷出一个相对勉强的笑容,欲往侧门走。
     清雪唤他,哥。她说,我刚才看见你了。
     哦。阮清阁不以为意。
     清雪走上前来,仍是笑。她说,那样的女子,大哥应该离她远一点才是,以前在学校的时候,她的名声可不好呢。说着,也不管阮清阁的脸色如何难看,便将立瑶从前在女塾的事情都讲了出来。譬如,她逃学,课程差,她偶尔会跟学友争执,惹老师厌烦,她总能认识一些风月场中的男子,往往衣着香艳,彻夜不归。最后,她索性连学也退了。清雪和她就读于同一所女塾,又是同乡,因而多了些关注,但她对她,是全然没有好印象的。
     清雪说,这样的女子,就像一只狐狸,你永远猜不透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她在想些什么,她下一刻又会去做什么。我怕你太靠近她,会伤了自己。
     阮清阁觉得这一切都是那么的难以置信,他宁可相信自己亲眼看见的,一个健康活泼的蓝立瑶,她应该单纯,她应该美好,而不是活在谣言下。阮清阁只是轻轻的应了一声,说,我知道了。
     但其实,在暗地里,却无法不将清雪的话放在心上。辗转思量。
     阮振国终于同意在南京开酒铺,小试牛刀。尽管他出于保守估计,投入的资金有限,但对阮清阁来讲,已经算是一个不错的开始。
最难解是阮心期。他问清雪,你为何一定要说服爹采纳大哥的意见,做生意不是你想像的那样简单。
     清雪扬了扬眉,说道,我们的生意就是太小气了,好比从前的清政府,盲目,闭塞,妄自尊大,才落了个亡国的下场,你若到外面去看看,你也许会觉得,在这贫穷的小镇上终老,是你一生最大的遗憾。
     阮心期弓着背,头微微低下去,问,清雪,你不喜欢这里?清雪笑言,是的,不喜欢,非常不喜欢。她的神态坚定,连牙关也几乎咬紧了。于是,阮心期满腹的话都被她一个眼神镇压了回去。
     他想问她,难道苏和镇就没有一条吸引她的理由,或者,没有任何一个人,值得她留恋。他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觉得自己成了一只被遗弃在荒原的孤雁。晴空万里,她和他,隔着天,隔着地。
     蓝家很冷清。简陋的旧式小庭院,瓦片上长满青苔。角落里唯一的一棵桂花树,低矮,又瘦小,也不到开花的季节,看上去萎靡得很。
     父亲和母亲都不在,只有映阙一个人,在堂屋里坐着发呆。她开始想念南京,想念她走过的街道,住过的旅馆,吃过的饭菜,以及,她遇见过的人。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这个时候,有人敲门。是阮清阁。
     映阙自然以为他又是来找立瑶的。她说,立瑶走了。是昨天的事情。她坚持要去南京,触怒了爹娘,他们锁着她,要她反省。谁知道,半夜里她竟然爬窗户走了。
     阮清阁愕然,问,她为什么要去南京?
     映阙苦笑,道,为了她的理想吧。也许旁人是很难理解的。
     阮清阁沉默了一阵。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因为什么而沉默,他的脑子里其实一片空白,好像空空的,又好像满满的,总之,千头万绪,理不出一个思路来。映阙接连唤了他几声,他才缓过神,道,我这次,是来找你的。
     后来。山水都清亮了。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