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粉记

第9章


河风暖融融的。从眼睛里,嘴巴里,耳洞里,皮肤上,钻进身体的五脏六腑,如一场洗礼,润物细无声。
     映阙想,未来会不会是一场梦呢?
     尽管她是获得爹娘的同意,才离开苏和镇的,因为阮家在南京开酒铺,需要人手,阮清阁觉得映阙温良又聪颖,模样亦是出众,遂希望她能够去南京帮忙打理酒铺的生意。但南京是什么样的地方。南京就像天上的月亮。美得很,也玄得很。她这样平庸的小女子,去了,也不知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但她想去。她巴巴地望着爹娘乞求他们的同意,那个时候她的身体里已经充满了南京。爹娘直感叹孩子长大了,心野了,留得住人,也留不住她的魂。他们终于还是点头。他们说,你去了,好好地看着立瑶,别让她再出什么乱子。
     她说会的,我会的。
     但她此刻看见了南京的岸,听见了南京的风,却开始忐忑起来。她想起阮清阁说,我相信你可以应付得来,她才稍稍拾回了一点信心。然后又想起曾经在那片陆地上逗留的短暂时光,想起一张熟悉却也陌生的脸。她抬起头,望着江岸垂杨绿柳,如梦呓般地,轻轻地念了一声,南京。
     【 擦身 】
     苏和酒行。
     新铺。新开张。红色的绸缎还挂在匾额上。但门庭冷落,无人问津。店里的伙计都和映阙一样,是从镇上出来的,有人为了养家糊口,也有人真的踌躇满志,期望能有一番作为。
     无奈这惨淡的光景,似倾盆的雨,兜头而下。
     阮清阁一直在门口站着,负着手,眉头不见舒展。映阙走上前,试探着说道,大少爷,我有一个法子,不知道可行不可行。
     阮清阁的眼睛里终于有了光。
映阙的法子,是在店门口放几大缸酒,一来让酒的香气随意扩散,二来,若是对酒有兴趣的人,还能够免费品尝。
     如此,店铺门口倒真是热闹了起来。
     阮清阁忍俊不禁,但不是因为招徕了生意,而是笑自己,这样简单的法子,竟没有想到。映阙看阮清阁笑了,自己也跟着笑。旁边有顾客不留神撞了她一下,她一个趔趄,鼻子撞在阮清阁的肩膀上。这一撞,两个人笑得更厉害了。
     有黑色的轿车从门前经过。
     映阙没有注意到。
第六章 吹断巫山云雨
     【 碰壁的生意 】
     尽管苏和酒行开始有了一些零散的顾客,但赢利少,开销大,并非长久之计。阮清阁唯有频繁地出没于各类的宴会或酒楼,希望能广结人缘,拓展酒的销路。
     可惜,收效甚微。
     大多数的酒楼早有自己稳定的进货渠道,他们从来没有听过苏和清酿,有一些人,连酒的味道也不肯尝。而就算有人对酒的品质颇为赞赏,却又担心客人未必接受,不愿意作出尝试。那个时候,阮清阁才发现,原来自己的父亲也不是那么闭塞的。
     偶尔,若有闲暇,清雪也会到酒行来。她是极关心这门生意的。她热情开朗,阮清阁谦逊随和,两个人相处极容易,更何况还有骨子里的血缘作为无形的牵引。阮清阁对她越来越喜欢,也越来越疼爱,同时,论及生意,她头脑的清醒思维的精明,又让阮清阁看到另一面的她,竟是发自内心的,有些佩服了。但这新学堂里出来的女子,勇敢,上进,却带着莽撞与冲动,对任何事情,都摆出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刚硬模样。
     比如,她提出,天福宫。
     这在阮清阁原来的计划里,本来是排最末的。因为天福宫是南京最豪华的酒楼。阮清阁觉得倘若连普通的小酒楼也不肯接受苏和的酒,天福宫自然更加行不通。但清雪却说,与其把时间浪费在苍蝇一样微小又分散的地方,倒不如狠狠地赌上一局。败则败矣,无伤大雅,但若侥幸成功,那便势如破竹,一步上青天了。
     阮清阁觉得,这未尝没有道理。
     然而,却只是印证了前半句,败则败矣,无伤大雅。天福宫的老板很傲慢,他说自己卖的都是名酒或洋酒,他不接受苏和,他称其低廉。
     阮清阁心头愠怒,面上尴尬,又怕得罪对方,故只是沉默。但清雪竟拍案而起。她原本准备了很多的措辞想压倒对方,但这会儿,她没条理,也没耐心了。她站直了身子,以居高临下的姿态,怒道,哥,我们走,这样盲目无知的人,何必跟他浪费唇舌。
     如此,不欢而散。
     至于天福宫的老板,他姓萧,他亦是风盛文化公司的老板,萧景陵。这两处地方就是他在南京生意的全部。尽管那一次的谈判并不成功,但他对苏和却有了一些印象,他的车经过苏和酒行,他还仔细地朝店铺里面望了望。
     老板。员工。客人。几乎都在。
     只有映阙不在。
     【 时间 】
     Butterfly。
     就是那间中文名译为蝴蝶的西餐厅。萧景陵经常独自一人去。他坐在窗边的位置,是他曾经和映阙一起坐过的位置,他总要反复地想起那女子认真地学写英文字母的天真模样。她时不时的脸红,像在面颊上开出一朵一朵的桃花。
     但是,已经好久不见了。久得心里都起了茧,蒙了灰。甚至更有可能此生都不见了。这种遗憾,又能怎么计算?
     临桌的人唱起了生日歌。击掌为节拍。伴随着嘻哈的喧哗声。这大概是餐厅里难得的热闹风景。后来,门口又陆续走进一些人,都是奔着那张桌子去的。也都是年轻的女孩子。衣着或大方端庄,或时髦艳丽,笑起来,脆生生的。
     萧景陵付了账,起身,一块奶油蛋糕竟飞了过来,掉在他的脚边上。他的鞋子像上了水彩,糊上一层半透明的白。
     有几个人过来道歉。
     对不起。
萧景陵说,没关系。说完,抬起头,看见一张半熟不熟的脸。那张脸亦在看清楚他的模样之后皱起了眉头,两个人异口同声道,是你。
     旁边有女孩问,清雪,你认识他吗,他是你朋友吗,要不跟咱们一起玩吧。
     萧景陵似笑非笑。清雪哼了一声,极不屑地,转身又扎进了人堆里。那过生日的女孩是清雪的好朋友。她们都是女塾的学生。萧景陵看上去和她们完全不搭调,他的西装名贵又成熟,他的笑容从来都只开七分,他不会当众手舞足蹈,他没有狼吞虎咽的吃相。
     于是,他竟觉得自己老了。
     他谢绝了这看上去很荒谬的邀请。
     走出餐厅,天色渐晚。萧景陵让司机在原地等他,他说,想去附近走走。他这一走,也不知道耗了多少的时间,有些清冷的街巷已经人烟寥寥了。
     萧景陵走回餐厅外面,女学生们的宴会大概已经结束,清雪一个人站在霓虹的招牌底下,两手抱在胸前,微微地缩着肩。
     萧景陵问她,你的朋友呢?
     清雪一个冷眼掷过去,想了想,皮笑肉不笑地,说,她们先走了,我正愁赶不及回学校呢,不知道萧老板能否送我一程?
     萧景陵没有拒绝。他觉得自己应当有绅士的风度。一路上他们几乎都沉默着。那种僵冷的气氛让萧景陵无奈到想发笑。而最后的结果是,他没有得到一句谢谢,甚至一个客套的眼神。清雪还故意将他的车门关得砰砰响。他看着那骄傲的背影融入在夜色里,只是想,今天又过去了。
     时间真快。
     【 碎片 】
     清早。苏和酒行。
     映阙还有点睡意朦胧的样子,拿着拂尘,胡乱地掸着灰尘。第一位客人,穿着连身的裙子,加一件长袖的白色针织外衣,踩着高跟的黑皮鞋,噔,噔,噔,刚跨进门槛的时候,从里面望去,似一则剪影。
     但映阙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立瑶。
     映阙是设法找过她的。就连走在大街上也不时地向四处张望。可是,南京那么大。正愁着不知道怎样才能重逢自己的妹妹,她竟找了过来。她说,她是到码头想托人送信回家报平安,才听闻阮家开酒铺的事情。
     那会儿,客人并不多,酒行里有点冷清。映阙放了两张凳子在角落里,拉着立瑶,跟她讲家中一切安好,也讲自己在南京的见闻,以及生意的不景气。
     立瑶如今在另外一家百货公司做销售员,领班很器重她,还推荐她成为公司当季的形象代表,给她拍了照,做成大幅的海报贴在门口的展板上。虽然她离她的梦想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但她相信这会是一个好的开始。
     映阙遂将父亲母亲的叮嘱转述了一遍,再三强调,做人要踏实,端正。
     立瑶听得很诚恳,说到尾时,她问映阙,大少爷呢?
     映阙顿时停住。停了好一会儿。然后,她慢慢地说,大少爷,前几天就回苏和镇了。吐纳间,有几颗漏网的灰尘,顺着鼻息,在阳光下翩翩地跳着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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