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粉记

第14章


     映阙到摄影棚,本来是要看立瑶拍照的。立瑶却迟到了。左等右等,始终不见人。映阙一个劲地向摄影师打圆场,说,她可能在路上,快到了,快到了。
     满脸络腮胡子的摄影师掏出一只怀表,秒针滴滴答答吵得人心烦。他说,这照片得在上午12点以前交给洋烟公司的宋老板,否则,若是合作出了问题,萧老板的生意搞砸了,自己的饭碗恐怕也保不住。他说话的嗓门很大,稍稍一动气,就像擂了一面鼓,咚咚咚咚。
     半晌。摄影师舞着手,对助理说,不等了,换人。助理亦茫然,临时到哪里去换?摄影师一愣,盯着映阙,由上往下再由下往上,前前后后又打量了一番,突然,像个孩子似的,开心的笑了。
     镜中的女子,肌肤像剥了壳的荔枝一样洁白莹亮,连颧骨上面零星的小斑点也看不见了。一双杏仁般的眸子,乌黑,醒神,眼角微微翘着,似一片桃叶的棱角,妩媚悠扬。睫毛亦根根卷曲分明。还有桃红色的胭脂扑在两腮,暗哑的唇色,泛着一点珠光白,看上去清新又可人。头发是用器具和药水做出临时卷曲的模样,再添上粉百合的头花在耳畔。月白色绣花的旗袍,仿佛是量声定做,环住她瘦削但凹凸有致的线条。再配上一双白色的高跟皮鞋,虽然走路的时候很小心也很别扭,但,镜子里的,真的是自己么?
     映阙感到从未有过的惊诧,心中是难压抑的喜悦。
     可忐忑也是难压抑的。她知道立瑶等这次的机会等了好久,偏偏最后竟然由自己替代了去。而她没有拒绝摄影师的要求,是因为她想只要能够讨好了对方,使这次的事情不出纰漏,然后再回过头带着立瑶向摄影师甚至是萧景陵认错求情,那也算亡羊补牢,未为晚也。
     只是,对着那部陌生的照相机,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神态动作都僵硬生冷。摄影师手舞足蹈言传身教,好不容易,才勉强拍了一张。
     摄影师说,你可以将我和这部照相机想像成你最熟悉的人,甚至,是你的情人,想一想你在情人面前是怎样的一副模样呢?
     映阙的脸蓦地红了。
     脸一红,想起的,就唯有那时不时从身边投过来一记温热眼神的男子。她浑身上下打了一个颤,仿佛从哪里冒出一个声音在质问她,怎么会在这时候这样地想起他。
     她怯生生地抬头,望着那部冰冷的照相机。那神态,敛着淡淡的苍茫与荒芜,加上眉眼间细致的落寞,还有隐约的娇憨与羞赧。摄影师不失时机地按下快门。
     喀嚓。
     照片到萧景陵手中的时候,哪怕只是几张印着人像的彩色纸,也造就了惊鸿一瞥的奇效。他久久地看着,爱不释手。
     然而,在照片刚刚拍完,映阙看着镜子舍不得换下这一身行头的时候,立瑶便来了。她是带着高烧来的。大约是这阵子气温渐冷,她着了凉,清早的时候昏沉沉的,她便去看医生,排队,看病,拿药,耽误了好长的时间,她不知道这批照片是赶着要在中午之前完成,她以为公司既然选定了她,就算她有小小的迟到,也是可以被包容的。
     怎料到,映阙取代了她。
     她心里发急,差点要昏倒。映阙赶忙扶她靠在椅子上。她说,我没事。但就算有事,也是那颗飞上枝头又落回地面的心,她却不能计较。因为这女子不是别人,是从小就疼爱她纵容她的亲姐姐,她唯有打落牙齿和血吞。
     满心的苦闷,末了,便是一壶酒,一盘泪,靠在爱人的怀里,哭哭闹闹,沉沉地睡过去。
     阮清阁亦难受,对映阙说,立瑶最近身子不好,你多去看看她。映阙说是,但后来想一想,却又纳闷怎么是阮清阁来跟自己讲这番话。
     而且,还是那样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隐隐的担忧,欲说还休。
     不几日,苏和镇上派人送来消息。阮老爷忽然病重。急坏了在南京的阮清阁和清雪。他们回家,看见父亲,整个人消瘦了一大截。
     所谓病来如山,病去,如抽丝。
     镇上的大夫说阮振国大约是心肺功能出现问题,是相当棘手的。也许应该送他到城里的医院接受治疗。至于他将会康复还是恶化,大夫们说,他们也不知道。
第九章 几多恩爱,不过是幻象
     【 癌 】
     阮振国不愿就西医,坚持要阮清阁在南京找一户中医院,他才肯入院住下。主治的医师是一位年过半百的老者,姓顾。
     经验查,顾医生称,阮先生并不是心肺功能出现问题,他患了噎膈,也就是西医上所说的,食道癌。他的胸闷、背痛,以及颈部的肿块,都是由此而起。
     彼时,阮家的人全都挤在顾医生的小办公室里,阮夫人由孩子们掺扶着,坐在椅子上,手心里不停地冒冷汗。清雪靠墙站着,低着头。阮心期在她旁边,不时地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不要惊慌。阮清阁问医生,这样的病,如何医?
     顾医生叹道,恐怕,不容易。
     举座皆惊。
     映阙和立瑶亦私底下议论阮镇长的病。她们对于噎膈或者癌,都没有太大的认识。只猜想这一定是很骇人的。否则,阮清阁不会那样沉痛,终日都心不在焉。
     尤其是立瑶。她担心她的爱人。
     可自从阮振国入院,她和阮清阁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不但要时时探望卧病在床的父亲,还要应对家中明媒正娶的妻子。
     ——白涵香为了照顾老爷,已经搬到南京,和阮清阁同住。
     这样一来,阮清阁更加不敢掉以轻心,他生怕白涵香会发现他和立瑶之间的事情。有的时候,就算看见立瑶,他也刻意回避,尽量保持距离。他对立瑶说,他如今一心只求父亲能度此难关,化险为夷,至于别的事,亦即是他她之间的感情与欢情,他说,他暂时无心应对。
     立瑶是介意的。
     可她自知身份尴尬,没有多少发言权。她唯有缄默,扮出大方又体谅的模样。有一次,在工作的时候,看见阮清阁和白涵香从百货公司门口经过,她一难过,心里便跟着起了火。
     烧乱了她没名没份的蹉跎。
     【 探病 】
     清雪遇见萧景陵。在秦淮河畔。下午三四点的光景,因为天阴,就如同夏日里的七八点。还带着低垂的云,空气干燥而逼仄。
     萧景陵是路过。清雪是散心。
     散的自然是这段日子以来为父亲的忧心。诸多的愁苦,在看见萧景陵的一刹那,加了倍。神态于是更惆怅,她觉得自己似乎有故作的嫌疑。但为何故做?是为了只言片语的关怀,抑或是同情的怜爱?
     不过,在萧景陵看来,这是清雪的家事。他无权,也不愿触及。于是他说,你去哪儿?我让司机送你。清雪想了想,说,回苏和酒行。
     苏和酒行。
     萧景陵在心中暗暗嘀咕。会看到她吗?蓝映阙。那个有趣的姑娘。她拍出来的照片那样美。自己有多久没看到她了呢?竟然心中会有那么多的想念。莫非是真的爱上她了?为什么呢?爱有什么好?她有什么好?
想着想着,车已到达。
     映阙果然是在铺子里。看见萧景陵,她微微一惊,然后远远地送去一个礼貌的笑容,又埋头做事了。萧景陵望定她,有瞬间的失神。
     这一来一往,眉眼间的细节,都被清雪捕捉了去。她素来精于察言观色。只是,观的是萧景陵,他对另一个女子的注目,她的心里就不高兴了。一阵阵的,泛着酸涩。
     那日,立瑶拣了一个空闲,拉着映阙,一起到医院探望阮振国。是出于对长辈的关爱和敬重,亦是对镇长或者酒坊大老板的礼貌。
     或者说,之于立瑶,此举还有一个好处,便是要讨好阮家的人,尤其是阮清阁。
     去的时候,晌午,难得的艳阳,晒得人周身暖洋洋的。白涵香伏在病床边上,浅浅地睡着,听见脚步声,她睁开眼。
     这么久了,她还是第一次看见蓝家的两位姑娘。她们报出姓名,白涵香道,原来是你们,我常听别人提起,还说,你们是苏和镇上最美的姑娘。今天看来,果真名不虚传了。一边说着,一边从角落里搬出两张凳子,招呼她们坐下。
     阮振国昏睡着。比起刚入院的时候,他显得更瘦,甚至是有点干枯了。眼窝深陷,嘴唇苍白。脖子上的肿块更加突出,据说,身体的某些部分还有积水,浮肿。
     映阙轻叹一声,将水果和两袋营养粉递给白涵香,再说了一些安慰的话。然后承接着白涵香的絮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立瑶便只是在旁边坐着。一语不发。偶尔暗中打量一下白涵香。她突然觉得自己来这一趟根本是错误的。她一看见白涵香的笑脸,便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她在映阙的耳边低语几句,骗她说自己不舒服,想回家休息。映阙便跟白涵香道别,随她一起离开了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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