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吟

19 春风不识周郎面(18)


清凉的夜色映照着大雨冲洗后无尘的青石街道,道路上斜枝庇荫光怪陆离,斑斑影影的皎洁与丝丝点点的黑暗交错而过,渐渐印入忧伤平息的眼眸。
    车子畅行无阻行使在大道,似乎朝向他潜意识的家,虽不知他家院多大,单单凭借他深长若虚的身份,隐隐透露的门庭事态,还有何家父子谈话间的趋炎敬畏,想必不是家世显赫,亦是权倾当局,对于这种根深四海的宅门,她是再也不想撞破胆量越雷池半步,抹掉梨溶翠袖的桃红泪,她恢复静若谷松的神态,请求他说,找一处邻近的旅馆,放下她便可以了。
    他目光汇聚,嘴角掩饰不过挂心:“住在旅馆,我如何放心得下,这里虽然是顺德城,我纵有三头六臂,也不能随时随地地照顾到你。”
    方才的黯然神伤已烟消云散,她眉梢吊弯,唇齿微露,对他道了谢,说道:“南洋的两年,我一直住在旅店,过半工半读的生活,对那里似乎比高墙林立的琉璃瓦阁还要熟悉,你不用担心。”
    他瞳孔惊愕,俨然不相信刚才那句出自家财万贯的谭家表小姐之口,瞧见他默言无答,她浅浅一笑,肯定道:“句句诚实,绝无虚言。”
    他面目认真,摇了摇头,体贴回话:“我只是在想,若是那时我在你身边,决不会让你一人流落异乡,漂泊在外。”
    她弯弯的睫毛微微一怔,仿佛碧玉连天的一朵清荷迎风抵挡天界暴雨,生怕不小心的一滴落尽了眼眶的心湖,再也无法维持晚烟直炊的平静,她不得不低垂下额头,摆弄起旗袍衣角上蓝紫色的梅花衣扣,眼神忽地白芒,只能迷迷离离地看到镶边的紫色花布印着一簇簇花朵图案,一丝冰凉气息不知何时侵袭了她烦躁不安的指尖,她模糊的视线终认清楚那一朵朵原是暗红滴血的玫瑰。
    “我朋友在这附近有所闲置的别院,待会儿可以向他租借,虽然比不上家里方便舒适,至少比顺德大大小小的旅馆安逸,你觉得可好?”他手指纤长,掌心却大,不费一丝力气便将她的双手牢牢包裹了住。
    也许是最深藏的心脆柔弱不经意显出了庐山真面,她再无需用冷梅的高傲伪装着坚强,面对他坦诚相待的关怀备至,她宛若湖岸芦苇,点头笑迎。
    得到允诺,他朗声对司机下令:“去紫阳路。”
    今日发生之事可比群兽,来得迅猛,来得激烈,依着他结识温暖的臂膀,困倦疲惫随之侵来,她微闭的眼睑上俨然飘落了一根丝发,沉如磐石,压得它涩如缎锦无力睁张开。
    待嘎然而止的刹车声惊醒夜幕,恍然中又是气派雄壮的守门石狮,她心里一惊,顿时睡意全无。
    这别院哪里是闲置已久、墙垣朽败、杂草横生的迹象!
    汉白玉石阶在月光下剔透玲珑,门上凸凹铁钉好似真金白银打造,色泽闪耀,坚不可摧,门檐旁两只大红灯笼一面印着“花开富贵”,一面印着“孙宅”,照映出赤金匾额上游龙飞舞的四个大字“孙氏壁苑”。
    壁苑?别院?如若他口中闲置的别院如此奢华气派,她决然不会接受他的安排。
    司机悄然在门口等候,不过眨眼的功夫,沉厚的铁门裂出一道缝隙,来人见到司机凛然一震,躬身出门,右手微扯起灰色大褂,毕恭毕敬地行了大礼,随即命人大敞门庭,迎接贵客。
    听不清司机说了些什么,只是瞧他眼神示意了阶梯下的轿车。来人又慌忙下来楼梯,到了车窗前,唯唯诺诺,弯腰唤了声:“四少爷!”
    张澤霖随意问道:“二哥呢?”
    来人丝毫不敢隐瞒,低头回话:“老爷他今晚歇息得早,人马上就到,请四爷你莫怪!”
    张澤霖听罢爽朗笑道:“我不怪他,只是他心里莫要骂我才好。”
    来人生怕被误会,忙解释道:“哪敢!哪敢!”
    两人正寒暄家族理事,忽然又从门里闯出一人,身着白色睡褂白色裤子,边系短褂衣扣边赶忙步子,脚下的鞋子一拖黑色一拖白色,显然是匆忙中胡乱穿了一通又来不及换下。走进车旁,看清轮廓,宛静赫然一惊,这分明是早晨接她去猎场的司机,孙先生。
    孙铭传亦是发现了轿车后排静默的宛静,脸色微凉,随之沉着喊道:“四少爷!”
    张澤霖一副坦然,问道:“二哥,你家北郊的那座宅子最近可有人租赁?”
    孙铭传轻轻“噢”了一声,顷刻明白了对方话里的意思,回话道:“乌衣巷的梅香楼前些日子刚被租了出去,如果四少爷喜欢,我马上派人……”
    “算了。”一旁的宛静知道打断谈话有违礼数,不禁羞愧难当,面颊绯红,对身旁之人莞尔而笑道:“不必劳烦孙先生了,我想还是随便找个客栈歇息落脚吧!”瞧他眉头微皱,甚是为难,她又劝说道:“既然已经租了出去,让人连夜搬出来无家可归,实在是不妥......”
    她话未说完,不想被孙铭传淋漓的音色压了过去:“四少爷,余小姐若是不嫌弃,壁苑里正有一处空闲阁楼,是当年接待外使特意建造的......”
    好不容易找到离去的借口,又被人轻易挡了回去,宛静晦涩接道:“既然是为外使设置,我一个百姓人家怎好住了进去!我看......”
    孙铭传接过话耐心解释道:“余小姐举止娴雅,情性贤淑,一看便知是名门之后,怎会是寻常百姓?再说,您从许昌远道儿来,又是四少爷的贵客,也算是顺德府的外使,寓情于理,住在里面都不为过。”
    她正欲推脱,被张澤霖携了双手,温柔安慰道:“还是听二哥的吧!毕竟这里比起客栈旅馆更让我放心!”不待她答应,他又转首对孙铭传下令道:“这样吧!阁楼算是我租借下来的,租金照付,时间不定。”
    孙铭传腰身挺直,脚跟相撞,声音轻微却有力:“是。”随即打开车门,请出客人,临走时不忘提醒孙家管事,小心注意小姐行李。
    壁苑假山玲珑,芭蕉婆娑,南方水秀气息的建筑却硬生生地压得她喘不过气,似乎这园子越是奢华,越是表露出他的非同一般,行走在迂回曲折的回廊,望着前方不知名的黑暗昏色,她仿佛一步步濒临悬崖峭壁,命悬一线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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