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吟

24 春风不识周郎面(23)


张澤霖推门而进的时候,宛静满脑子已经勾画出了开场的对白、情绪铺垫,还有步步为营的精妙细节,哪知千算万算,算错了这场对手戏的主角不是孙太太,是惹她愤懑无比的罪魁祸首。
    好在,瞧见他恬淡全无,心急火燎的一面,那眸子里蕴含的愁怨迅速转化成了一种被人愚弄、遭人抛弃的悲情。
    亮晶晶的朦胧在眶子里打转,她咬着嘴唇,压抑心痛,不让它掉落出来。手里的纸张被发抖的拳头紧紧攥着,吭哧吭哧地做着最后挣扎。她却毫无理会,只顾捡起散落在地上的衣服挂进象牙白的橱子。
    “谁欺负你了?”他扯过她默不做声地胳臂,怜惜地问。
    她挣脱清晰不可辨的魔掌,低身拾起最后一件绿色长裙,面朝窗外,不去看他,长长地舒了口气,方咽下绝望的悲伤,只是轻轻摇头说:“没人欺负我,是我自己的错。”
    刚才对着孩子,她还是一副彩绣辉煌、温情柔媚的神色,不过跟孙铭传小谈了一会子,她竟是收拾行装,结帐离开。看见她右手死死捏着的纸团,他不闻不问夺了过去。她意料不及,大惊失色,伸手过来争抢,却被他制住双肩,心疼安慰道:“有什么问题,我们一起解决。”
    听了他的话,她那雾蒙蒙的滚烫湿气再也悬挂不住,全部落了下来,凝结成珠,细细地沿着脸廓往下流,她匆匆地转身抹掉,显然不想他看到这不够坚强的一幕。
    他一目三行,快速浏览了信件后不自觉地笑了,随之深情款款地搂住了她。那不知名的笑声本先是惹她一惊,接下来亲昵无间的动作更是吓了她一跳,她竭力从里面挣脱出来,却被他结识的手臂越箍越紧。
    她摧他打他无力叫嚷着:“你放开我!”
    他疼痛全无,只是贴着她的耳边,吐着迷醉的热气:“你喜不喜欢我?”
    她身子微微一震,放弃了抗争,忧伤地口吻说:“你是有家室的人。我纵是喜欢你又如何?这世上的女子都是可怜之人,我怎会去抢夺他人的幸福,分享他人的丈夫?若是注定做一个彻头彻尾的小妾,我情愿离开,情愿永远没认识过谁……”
    “我喜欢你,比得上‘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比得起‘曾经沧海,除却巫山’。若是为你,赴汤蹈火,枪林弹雨,我都愿意去趟。纵使我坐拥天下,这万里江山也甘愿双手奉上。”他快言快语抢过话。
    她懵了。
    他接着说:“宛静,我以为自己衣食无忧,荣华富贵什么都不缺,遇到你,我才清醒过来,原来不是,我缺了你。”
    他又说:“我没有家室,除了母亲姊妹,便是孤身一人,我以为这辈子自己会孑然一身,想不到,我还能有你。”
    他每一句都是情深意浓,他每一个字都是铿锵有力,像牛鬼蛇神一样勾着她的三魂六魄,她傻了。
    她猜不到一番折腾后,传进耳朵里的是不需要分析的爱恋表白。
    她更是把好端端的一盘棋搅得七零八乱,自己亦不知道是该出“马”还是出“车”?
    她只想着,若他不是孙铭传不是张澤霖,这话便是真的,是他发自肺腑的心声;若他是孙铭传,这话便是用来哄骗她欺骗她的感情;若他是张澤霖,那他说出此话时,心里不止是阴险的笑,嘲弄的笑,还挂着一副玩弄她戏弄她的下流的嘴脸。
    “这场的是哪处戏?”孙太太推门而进,看见屋子里相拥的两个年轻人,脸上无半分羞愧之色,还不适时宜地打趣:“看样子,我这个和事老来晚了,竟是比不上某人千军万马地,生怕有了闪失,丢了日思夜想的人儿!”
    宛静眼睛外围的红晕消失不开,听到有人调侃,脸颊白皙中瞬间透出了抹不掉的红霞,她推开张澤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说道:“碧茵姐莫开玩笑,我跟他没什么。”
    孙太太笑道:“没什么还拉拉扯扯,若是有了什么,我方才进门,错过得岂不是床帏里鸳鸯戏水,彩翼□□的一幕?”
    宛静自知理亏,话语结舌,面如桃花,耳根发烫不说,羞涩中更添了几分见不得光的难为情,好在张澤霖出来圆场:“二嫂,她脸皮纤薄,你别欺负她了。”
    “哟,又变成我欺负她了?这天底下,我可只听过惹女人伤心落泪的男人。”
    “宛静她以为......”张澤霖未出口的话被宛静及时捂在嘴巴里,她矛盾极了,孙太太若是知道原因,肯定会说出真相,可是现在,从他愿意坦诚的那一刻,她胆怯了,害怕了,她不敢去揭开感觉中的谜底:他不是孙铭传,他更像张澤霖。
    孙太太哪里是随随便便打发的人,宛静越是遮掩越是引起她的好奇:“难道真是我无意间惹了干妹妹?”
    “没有,碧莹姐,不是你......”宛静极力解释。
    “她以为我是二哥,以为我叫孙铭传,以为我是有妇之夫。”张澤霖坦然解释。
    仿佛是听到了最可笑的笑话,孙太太扑哧一声笑了,笑弯了腰,笑弯了眉,笑得东倒西歪,前俯后仰,笑得宛静心里越发难受,悲到极致。孙太太走过来,安慰地拍了两下,轻柔的丝帕拨动着她每一根毛发,瞧她面色难堪,也不好解释清楚,只是携了她的手便往楼下走,说道:“这一日三餐乃人之本份,缺了一顿,上下心慌,正所谓饱暖才思□□。咱们先把肚子喂了,再谈这男女之事不迟。”
    宛静是跳进黄河也洗不净自己的清白,况且张澤霖脱口而出的话不仅是天降大雪,而且还雪上加霜。
    三人前脚刚到中堂,孙太太便冲着里屋喊了一声:“孙铭传。”
    孙铭传不知何事,随口答应一声。
    响亮的回音震得宛静两耳发奎,腿脚发虚。
    望着餐桌上的金钱虾球,酱汁茶皇鸡,孙太太口中的“流金映月翠玉龙”,还有盘子边缘露出的竹叶白瓷,她眼神迷离,思维混淆,一声不吭地端坐在张澤霖身旁,不晓得夹菜。
    “又不舒服了?”
    他的手爱怜地搭在她的腰间,她身子晃然一动,直直地竖立在凳子上,它顿时顺着光滑的绸缎旗袍掉落下去,她心情稍稍轻松,不想它竟又不离不弃地滑了上来,更加紧紧地扣着。
    她不得不苦苦地摇了摇头。
    孙太太笑了笑,问道:“还在生姐姐的气?”
    她勉强露了笑颜,解释说:“这事从始自终都与碧茵姐无关,是我自己没有弄清楚,才......才......打扰了碧茵姐,我......”
    孙太太不介怀地说:“雨过天晴是再好不过。生姐姐的气也好,生自己的闷气也好,不要拿自家的身子开玩笑,病着了,整天寝食难安、夜不能寐的人可是你左手边那位!”
    她仍是拿惊愕的眼神象征性瞟了张澤霖一眼,不管他们是合谋演习,是表里不一,还是表里如一,她都需要在夜深人静的氛围里,一个人仔细斟酌,而现在,见到的是什么,便是什么吧!她被折腾得疲累了。
    所以午饭后,她放任了张澤霖,也放任了自己。他不再像平日里的彬彬有礼,对她相敬有加,他牵着她,走过藤萝掩映的假山,走过奇花闪烁的木石,在一弯碧池边,趁她不留意,偷偷吻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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