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吟

46 梨花落尽染秋色(10)


余宛静已不是张澤霖挂念的人了。
    多年的军事生涯早炼就了他过目不忘的本领,方才虽看不完全那人的谈吐面色,单单是那身戎装的颜色质地,袖口衣领胸前表露的官衔级别,其在定军内部职位绝然不为刘伯宽之下。再瞧瞧她跟那人的说笑态度,含娇待羞,温柔温婉,比起孙家壁苑独独面对张澤霖时淑女端庄有余,娉婷秀雅有余,两人断然不止是普通的相识相交。
    孙铭传不禁担心重重。
    刚与刘伯宽出了大学,随从司机便上前禀明:“少帅回了许昌府邸,随时可以接见孙参谋长。”刘伯宽转首对他言道:“少帅事务繁忙,办事雷厉风行,他说是随时接见,怕是错过了现在便没了其它时间。要不,先委屈委屈孙参谋长,等议完事情,伯宽再领孙参谋长参观一二?”他客套回话:“南北贸易合作自然是大事,一切安排由刘局长定夺。”刘伯宽随即对司机下令:“去冯府。”
    冯家前院的会客室铺设简单却低调地透着威严富贵,黑色真皮沙发出自南洋名家手笔,紫檀木茶几四柱飞龙盘旋而上吐云纳雾,搁置其上的青绿古铜鼎散着袅袅麝香,墙角文竹掩映的茗碗瓶花更是出自前朝宫廷。孙铭传家道殷实,古董古玩自小耳濡目染,见识非凡,横扫一眼墙壁的山水字画,此刻也忍不住惊叹嘘唏,当然这种叹为观止即刻掩埋在初见冯梓钧的肉颤心惊中。
    那一刻,他几乎面部僵硬,忘记客套,与其握手言谈,更是闻到一股淡淡的兰花清香从对方浸染的衣领散发出来,他竭力翘起嘴角,竭力快速盘算宛静在顺德府走过何地见过何人,竭力用不太擅长地笑去掩饰紧绷的面色。
    冯梓钧开门见山先是致歉:“事发突然,耽搁了孙先生的行程,不好意思。”
    他卑谦回话:“是孙某冒昧打扰才是真情。”
    冯梓钧端了茶杯,拨了两拨,未抬眼瞧他,只问:“不知谋害张老元帅的凶手正法了没有?”
    不是协商南北贸易,是前日沸沸扬扬的封航事件;不是活捉,是正法,见对方话里藏话问里藏问,他不禁暗暗一惊,认真回复:“嫌疑元凶前段时间刚刚落网,待法庭公审完毕,便会见报。”
    冯梓钧不露声色地“噢”了一声,又问:“不是南方人吧!”
    他知晓这一年冯希尧无心整顿军队,将军权事务全部交于为人谨慎作派严厉的冯梓钧打理,只是百闻不如一见,这随意出口的两句话已是暗藏玄机,步步玄妙,由不得自己胡乱搪塞作答:“怎会是南方人?冯少帅您多虑了。我这次正是代表张澤霖元帅向冯少帅前来致歉,还望冯少帅您念及元帅他捉凶心切,敬请见谅。”
    冯梓钧淡然一笑,品了口清茶:“见谅倒不敢当,只要捉了人,慰藉了张老元帅在天之灵,我们做晚辈的也算是安了心。”
    他又是维诺地应承:“我会将冯少帅的担忧之情转达给元帅。”
    两人接着聊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
    他正待问及南北解禁贸易通航的事,不料门外士兵匆匆来报,附耳对冯梓钧低语片刻,冯梓钧脸色微变,立眉怒目,接着跟他直言,有紧急事件需要处理,今天可能无法商谈南北之事,不过关乎老百姓的民生关乎经济的合作发展,他当然是支持。然后把他推给刘伯宽接待,随士兵带路扬长而去。
    孙铭传当然知晓士兵的出现不排除刻意安排的痕迹,可他亦不想在此地多做逗留,冯梓钧的言谈举止以及他跟余宛静暧昧的关系不知为何让他余心难安,那女人去过军部去过军校,而且以她的聪明才智,绝不会走马观花,转瞬即忘,冯梓钧对顺德的军事实力了解有多少呢?
    而送走了外使客人的刘伯宽也是怀揣矛盾的心思去了沁园书房,禀告了这两日的行程和客人的喜闻乐号,左思右良后,终还是躬身言道:“钧少爷,昨日刚来许昌,孙铭传便请我帮忙寻找一个人。”
    冯梓钧翻看推挤如山的文件,随口接话:“是吗?”
    刘伯宽拿眼睛觑了一眼,小心应道:“是,是余小姐。”
    瞧对方忙碌的眼睛陡然停住,刘伯宽不由补充:“他似乎很了解余小姐的来历,知晓她是定州人,姨丈是定州首富。”
    冯梓钧听罢继续奋笔疾书批阅文件,却是坦然自若地问他:“你怎么看待此事?”
    刘伯宽微微一愣,随即笑道:“属下愚见,觉得余小姐去过顺德,为了救谭世棠出狱,肯定多方走动打点,被人熟知并不奇怪,只是能让孙铭传出面的人,肯定是不简单的人物。”
    冯梓钧冷冷轻笑,说道:“他既然知道宛静是定州人,为何不亲自去趟定州寻找线索,偏偏要你帮忙?他是故意的,是让你知道,他不仅为南北贸易之事而来,还为宛静而来。”说罢便递了刘伯宽一份手谕,朗声令道:“安排头版,明日清晨别忘了送一份报纸到孙铭传手中。”
    刘伯宽惟惟应了一声,低头扫视了内容,不止惊愕。
    夜幕低垂。
    许昌酒店二楼,窗帘紧闭,密不透风,八月天气,闷如蒸笼,不断折磨屋子里来回踱步焦虑不安的人。
    孙铭传手握那份张澤霖的信件犹豫不决。余宛静对顺德知之多少,有必要裁决掉她吗?冯梓钧肯定已经知晓他要找她的消息,若是将她贸然带回,冯梓钧会横加干预吗?若是她去了顺德去了沽溏最后又重复上演离开张澤霖的戏码,张澤霖又露出慈悲牵肠的一面,舍不得杀她将她放生,又将如何?细细想来,他亦没必要惊慌,余宛静的所见所闻不过是顺德军事的冰山一角。只是现在,他不能走错一步,不能拿顺德几百万士兵的性命拿张澤霖未实现的雄心壮志再开玩笑。
    床头柜的香盒火柴近在手边,他果断英明,嗤地燃了一根。火焰慢慢吞噬了白色,吞噬了“宛静亲启”四个龙飞大字,也吞噬掉里面幽幽的情绵绵的意。一火俱焚,一切化为黑色,化为灰烬,最后随着撩开窗帘的一阵风,散入无边的天际。他轻松地吁口凉气,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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