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风雷

第二十一回 江声不尽英雄恨 天意无私草木秋


    百毒天尊仰天狂笑。这一招暗器手法又快又狠又准,免不了要自鸣得意一番。转向天赐,说道:“现在已经没有外人在场,这笔交易怎么做?你给个答复吧。”
    天赐笑道:“先验货物,后谈生意。小雪,把玉貔貅拿出来,给这老毒虫看看。”东方映雪用绢帕裹起玉貔貅,托在掌上,走出洞口。百毒天尊盯着玉貔貅,双目放射出贪婪的异光。天太黑,看不清楚,他又走上几步。验看无误,心中狂喜,大叫道:“不错,正是此物。李老弟快说,咱们怎么个分法?”天赐笑道:“小弟想先听听百毒兄的意见。总要公平稳妥,大家都满意才行。”
    百毒天尊利令智昏,注意力全被玉貔貅所吸引,居然没有留意天赐手中为何挽这一张弓,更没想到天赐尚藏着一枝穿云箭。正在琢磨如何瓜分玉貔貅,心中所想是饮下灵乳,武功大进,那时如何如何风光。忽然眼前寒光一闪,金风扑面,穿云箭疾射而至,快如闪电,一箭正中额头,直贯后脑。这老贼连一声惨叫也未及发出便一命呜呼,尸体屹立不倒,双目怒睁,大约是有些死不瞑目。
    东方映雪一声欢呼,扑入天赐怀中。**及大仇虽报,齐大叔却死难复生,不禁悲从中来,泪如雨下。天赐拍拍她的肩头,轻声安慰道:“小雪,生老病死,世事之常。死者已矣,真正痛苦的是生者。死生相较,也许死者更快乐。齐大叔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为你恢复武功。现在咱们无法出洞,正好乘此机会饮下灵乳,完成他老人家的遗愿。好在卧龙山庄的人都已毙命,没有留下活口,短时间内不怕有人找到这里。”
    东方映雪哭声渐收,天赐略略宽心,扶她倚石壁坐下。取过玉貔貅,拔出风雷剑,运足真力平平削去。剑光过处,玉貔貅的头部应手而落。玉貔貅似无想象中的坚硬,断口处光滑平整,不见有液体流出。
    天赐有几分诧异,灵乳难道藏在腹中?再次运剑切向腹部,玉貔貅应剑而裂,毫不费力。再看断口处,依然光滑平整,玉貔貅居然是实心的。“有假!”天赐心中闪过此**,抽出东方映雪那口长剑,再向碎块上砍去。只见玉屑纷纷,玉貔貅碎成无数块。这哪里是什么利剑难伤的至宝,分明是一块普普通通的玉石。
    “假的!”两人同声惊呼。东方映雪心中惨然,泣道:“齐大叔,你死得好冤,拼着性命却只换来一件假货。一定是偷天换日那老贼搞的鬼,一定是他。我要杀了他,千刀万剐,为您报仇。”
    天赐将他揽入怀中,轻声安慰。东方映雪一日劳顿,变故迭生,早已心力交瘁,不久就依偎在天赐怀中沉沉睡去,微合的秀目依旧闪动着晶莹的泪珠。天赐却久久不能成眠。东方映雪断定假玉貔貅出于偷天换日之手,他却不做此想。偷天换日此举除了得罪天下英雄,不会给他带来任何好处。如果说玉貔貅本来就是假的,官府伪造玉貔貅,散布流言,挑起武林群雄自相残杀,这也许更合情理。一想到此天赐便心惊肉跳。如果事实真如他所想,则各江湖组织之间,江湖组织与官府之间的对抗将愈演愈烈,汹涌的暗潮将化为滔天巨浪,再也不可收拾。
    夜深了,山洞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清晨风收雨止,乌云散尽,红日东升。天赐一觉醒来,不禁大喜过望。一场大雨冲去了洞外的剧毒,终于可以出洞了。
    唤醒东方映雪,天赐用风雷剑在洞壁上挖掘出一个石穴,安葬千面神魔。东方映雪为他整理衣冠,见他依旧是那付魏百通的相貌,不觉又是一阵心酸。轻声泣道:“齐大叔,您为小雪而死,可是小雪却无力为您恢复本来面目。您以前要我学易容术,我总以为那只不过是雕虫小技,不屑一顾,今天才知道自己错了。齐大叔,小雪对不起您。”从千面神魔怀中取出易容秘本,珍重藏好。
    天赐安慰道:“小雪,齐大叔一生钻研易容术,这付假面孔是他最后一项杰作,就让他一起带走吧!”将千面神魔的尸身送入石穴,用碎石封住。两人拜倒在地,天赐祷祝道:“您老生不能在此清修,死后能埋骨于此,您泉下有知,也可以瞑目了。您老的遗愿,我和小雪会代您完成。为小雪恢复武功,将您老传下的易容术发扬光大。”
    一席话又引得东方映雪大哭了一场,天赐也陪着她落下几滴英雄泪。两人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这个令人伤心又令人怀**的山洞。
    两人结伴下山,寻回马匹,纵马北行。天色过午,岳州城悠然在望。
    城南是一条南北走向的官道。一群佩刀背剑的武林人围成一个大圈子,正在看热闹。圈中传出阵阵吵闹声,不知发生了何事。天赐下马挤进人群,只见当中两方对峙,剑拔弩张。一方是一个浓眉大眼的佩剑青年,几名随从均甚精悍。另一方却是多日前欲强请魏百通,后被张清泉惊走的莫老大一伙。莫老大此时正揪着一个人的衣领,那人愁眉苦脸,正是妙手大圣魏百通。
    只见那佩剑青年满面怒容,说道:“莫老大,在下只想向这位魏老兄探寻其师的下落,问完之后自然会将魏老兄送还。阁下连这点面子也不肯给吗?”
    莫老大冷笑道:“空口无凭,谁能相信你不是弄奸使诈。姓魏的在比武大会上搞鬼,视天下英雄如无物。现在落在咱们手里,不会轻易放过他。玉貔貅还要着落在他身上,这小子可是个值钱货色。几句话就想让咱们放人,免谈!”
    魏百通叫苦连天,说道:“莫老大,口下留德。我魏百通可没得罪你,你胡乱栽赃,是要害死我吗?”莫老大怒道:“还敢狡辩!老子亲眼所见,哪个栽你的赃?”魏百通叫道:“真是见鬼了!昨天我在客栈里整整呆了一天,根本就没去参加比武大会。你说我在比武大会上搞鬼,这是从何说起?”
    天赐心中暗笑。这位魏老兄代人受过,有理辩不清。自己与他有一面之缘,又有求于其师,既然遇上就不能不管。排众而出,说道:“莫兄,请听在下一言。”天赐昨日在比武大会上出尽风头,在场众人没有不识得他的。莫老大听天赐客客气气称他为莫兄,不免有些受宠若惊,一身骨头也不知轻了几两几钱。赔笑道:“原来是李大侠,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
    天赐道:“在下与这位魏朋友略有交情,见他受屈不能不站出来讲几句公道话。昨日盗宝之人决不是魏朋友。那人将百毒天尊偷天换日诸位高人玩弄于掌股之间,在众目睽睽之下来去自如,武功胆识均非泛泛。恕我直言,如果魏朋友是那盗宝之人,以莫兄的武功修为,绝难将他擒住。”
    莫老大连忙松手放开魏百通,一脸的尴尬之色。说道:“在下不知魏老兄是您的朋友,多有得罪。大人不计小人过,请大侠海涵。”带着一干兄弟,灰溜溜地走了。在场众人慑于天赐威名,虽然未必尽信天赐之言,却无人再出异议。
    那佩剑青年犹豫良久,终于鼓足勇气,上前说道:“在下五行门穆英杰见过李大侠。魏百通之师与在下有杀父之仇,在下欲向他探询其师下落,请大侠成全。”
    天赐道:“穆少侠心切父仇,孝心可嘉。贵门与偷天换日结仇的经过在下也有耳闻,偷天换日只有小过,并非真凶。何况其师下落魏朋友也未必知道。即使魏朋友知道并告知少侠,少侠自信武功能胜过偷天换日吗?”
    穆英杰闻言一呆,即而昂然道:“父仇不报枉为人。在下纵然武功不济,也要寻那老贼一拼。生死之事,并未放在心上。”
    天赐想起自己初出茅庐时的鲁莽,与穆英杰简直如出一辙,对他油然而生几分好感。如今见他一意孤行,只怕要招来杀身之祸,不能不奉劝几句。说道:“匹夫之勇不可逞,大好身躯不可轻,生死事大,怎能不放在心上?少侠身系五行门兴衰,所言所行不可不慎。少侠寻偷天换日报仇,不论结果如何,贵门与偷天换日一脉势必结下深仇。从此冤冤相报,不知要伤亡多少门人弟子。为一己之私怨,置举门弟子于危境,绝非令尊所愿。”
    穆英杰呆立半晌,长长叹了一口气。深施一礼,说道:“一言顿开茅塞,在下受教了。”带着同门兄弟黯然而去。围观的众人原有不少打着混水摸鱼的主意,现在见无便宜可捡,也陆续散去。
    魏百通上来千恩万谢。从言谈中得知,他被何绣凤劫走之后,中途又被其师所救,其后就一直结伴而行。昨日偷天换日嫌他武功不济,碍手碍脚,便将他留在客栈,独自前去赴会,直到现在也没回来。他在客栈等得心焦,出城来散散心。不知为何竟被许多武林人士追逐,不小心落在莫老大手里。
    天赐暗想:“只怕你出城散心是假,打野食捞外快是真。”也不出言点破,将昨日比武大会上发生的事大略相告。魏百通这才恍然大悟,大叫冤枉。
    进城回到客栈,已经是薄暮时分,却不见张清泉返回,连宓日华一行也不见了。找柜上一打听,才知张清泉曾经返回,今早一行人便结帐离去了,临行时留下了一张短笺。天赐要来短笺,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道:久候不归,先行一步。所托之事已成,师弟请速来相会。
    天赐大喜,所谓所托之事已成,自然是说动了偷天换日,相会之处自然是在南昌府。看天色已晚,天赐担心东方映雪连夜奔波吃不消,今夜只好留宿在此,明日再启程赶路。
    窗外疏星点点,室内一灯如豆。天赐与东方映雪相拥案前,共读千面神魔留下的易容秘本。书中记述的各种易容方法,药物配方,独辟蹊径,出人意表。两人读得津津有味,不觉夜色已深。
    一阵阵淡雅的幽香发自东方映雪的如云秀发,玉雕般的娇靥被灯火染上了一抹红霞,煞是可爱。目睹此情此景,天赐不禁有些心猿意马。这些天来东方映雪一直身着男装,在天赐眼中她不是一位姑娘,而是一个亲密的朋友,一个难得的知己。可是今夜天赐忽然有了异样的感觉,他发觉东方映雪很美,美得没有一丝瑕疵,美得令人心动,女儿家特有的勾魂摄魄的魔力令他如醉如痴。
    忽然,天赐听到了一丝异声,声音发自对面的屋脊上,虽然微弱却逃不过他的耳朵。天赐心神微动,揽过东方映雪的纤腰,轻轻吻向她的云鬓香腮。东方映雪又惊又羞,一时失去了主意,身子一软,倒在天赐怀中。
    天赐在她耳畔轻声道:“小雪,注意听着。对面屋脊上正伏着一个人,向这里窥伺,也许是为咱们而来。你要镇定如常,不要露出异状让他察觉。”东方映雪不禁略感失望,他抱自己亲自己原来只是想告知屋脊上有人。轻声道:“是闻香教的人吗?他要干什么?”天赐道:“不晓得。消停你我各自熄灯安寝,诱这家伙出来,看看他究竟要干什么。”
    两人故作亲热,轻声密语,不禁都有些情动。天赐将东方映雪越抱越紧,轻吻她的琼鼻玉颊,最后吻上火热的樱唇,一双大手也开始不老实。东方映雪娇息喘喘,玉容生霞,芳心异常纷乱,不知是惊恐还是羞喜。轻声呢喃道:“李大哥,你欺负我。“
    天赐陡然清醒,**顿消。起身正容道:“小雪,时辰不早了,你休息吧!”这话声音很大,自然是说给屋脊上那夜行人听的。回到自己房里,天赐心情仍然无法平静,东方映雪的倩影总是挥之不去。他轻轻叹了口气,吹熄灯火,上床安寝,不久就鼾声大作。
    夜风送来几声隐约的更鼓,天过子时了。那名夜行人轻轻跃落天赐窗前,象一只狸猫,声息皆无。捅破窗纸,一个喷管伸入房中,管口飘出缕缕轻烟。天赐双目陡睁,却依然侧卧如故,闭住呼吸。心想:“原来是个下五门的小贼,竟敢动我李天赐的脑筋,好大的胆子。”即而心里哑然失笑。胆大包天,这不是与自己很相象吗?一时间竟生出了几分惺惺相惜之意。
    又过了片刻,那夜行人翘开窗子,轻轻跃入房中。借着微弱的星光,天赐看清了此人的相貌,几乎失声大叫。这夜行人居然是妙手大圣魏百通。魏百通日间与他一同返城,知道他的住处并不奇怪,奇怪的是魏百通摸到此处做甚?只见魏百通在房中东翻西找,打开天赐的包裹,落日弓穿云箭皆弃之一边。最后摸到床头,在枕下找出了风雷剑。拔剑出鞘,验看无误,登时喜上眉梢,翻出窗子,如飞遁去。
    天赐暗叫奇怪。魏百通也许道听途说,得知风雷剑是兵中神器。但他武功平平,盗走此剑又有何用?天赐强抑出手擒人的**头,也翻窗而出,暗暗跟踪下去。
    魏百通穿房跃脊,直奔城南,身手轻捷,轻功颇为不俗。昨日千面神魔假扮此公时的丑态未免过于夸张。天赐一路跟随,跃出城墙,穿入一片树林,又跑下七八里路。魏百通在一块大青石前停住脚步,先是东张西望,不见有人,方蹲下身在青石下掏摸了半晌,取出一物。
    “是玉貔貅!”天赐又几乎失声大叫。怎么又有一只玉貔貅?这一只是真是假?魏百通是如何得来的?无数个疑问涌上心头。
    魏百通将玉貔貅托在掌上,隐隐宝光照亮了他面孔,神情得意,双目放射出贪婪的光芒。喃喃自语道:“师父啊师父,徒儿真对不住您。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至宝人见人爱,徒儿也不能免俗。好在咱们师徒也不算外人,徒儿练成神功,您老面子上也有光彩。”只见他吃力地挽起沉重的风雷剑,向玉貔貅平平削去。锵地一声清越的交鸣响过,玉貔貅居然分毫无损。
    “利刃难伤,这一定是真的玉貔貅。”天赐不禁又惊又喜,蹑足潜行过去。
    魏百通又狠狠地砍了几剑,气呼呼掷剑于地,咒骂道:“操他奶奶,什么兵中至尊,不过是一块废铁而已。老子白高兴了一场。”这时就听身后有人说道:“神兵利器落入凡夫俗子之手,确实无异于一块废铁。”魏百通大惊失色,回头一看,原来是神剑的主人。魏百通吓得双腿发软,想要逃走却失去了勇气,张大了嘴巴却发不出声音。
    天赐拾回风雷剑,轻弹剑脊,铮然有声。笑道:“武林群雄为一只假货争得头破血流,谁能想到真货居然落入魏老兄之手。老兄以假换真,从令师手中盗走玉貔貅,空空妙手,青出于蓝。天下第一神偷之名应属魏老兄所有。”
    见天赐和颜悦色,似无敌意,魏百通惧意稍减。舌头却仍有些发僵,强挤出一付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说道:“既然大侠都已经猜到了,在下也没什么好隐瞒的。玉貔貅的确货真价实,大侠想要尽管拿去。”
    天赐接过玉貔貅,收入怀中。笑道:“魏兄惠赐,却之不恭,在下拜领了。”将到手的宝贝又拱手让人,魏百通心如刀割。事到如今,他也只能故作大方,说道:“重宝利器,唯有德者居之。玉貔貅最终还是为大侠所得,实属天意。在下已经将玉貔貅送上,现在也该告辞了。”
    “不忙,不忙!”天赐笑道:“魏老兄久在江湖,怎么连一点规矩都不懂。如果魏老兄的秘密被人知道了,魏老兄会轻易放他走吗?”
    魏百通脸色大变,扑通跪倒在地,哭叫道:“大侠,您老请高抬贵手,饶过小人,小人永感大德。小人可以对天起誓,决不泄露此事。”
    天赐深深吸了一口气。如何处置魏百通,他煞费踌躇。如果是在一年前,他会毫不迟疑放魏百通离去。可现在却不同了,一年多的江湖生涯让他学会了很多东西,生死攸关,绝不能轻信人言,心慈手软。是放人还是灭口,天赐内心交战,终于偏向了后者。硬起心肠,一掌拍下。魏百通头骨碎裂,当即毙命。
    注目地上的尸体,天赐神情黯然。杀了不该杀的人,他心中万分愧疚。再转**一想,这魏百通也算不上什么好东西,欺师灭祖,十恶不赦。何况千面神魔之死与他也不无关系,杀他并不为过。天赐自我安慰了一番,心情略感轻松。就地挖了个深坑,将尸体埋掉。待到返回岳州城,东方已经发白。
    东方映雪一夜没睡,等候天赐归来,早已望眼欲穿。见天赐安然返回,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扑上身来,说道:“你一走就是一整夜,连声招呼也不打,让人家足足担了一夜心事。那夜行人是什么来路,抓到他没有?”
    看她这付神情,三分责怪中倒有七分关切。天赐不禁心中一荡,揽住她的纤腰,笑道:“好妹子,真对不住。看你把眼睛都熬红了,哥哥好不心疼。你先好好睡上两个时辰,睡醒后我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你。”
    东方映雪又羞又喜,佯嗔道:“谁是你的好妹子,快说有什么好消息,别卖关子。”天赐笑道:“小雪乖,听哥哥的话。这消息太令人兴奋,只怕你知道后就睡不着了。”将东方映雪横抱起来,走向内室,不管她如何惊呼、挣扎、笑闹,一概不加理会,将她放在榻上,盖上绣被。东方映雪心中甜甜的,不多时就沉沉睡去了。
    天赐坐于床头,目光落在她娇美无俦的俏脸上,久久不能移去。探手入怀,轻轻抚摸着玉貔貅,入手温润,他内心无比充实。怔怔出了一会神,盘膝坐定,运起无相神功,真气流转,直上重楼,不多时也入忘我之境。
    天色过午,天赐与东方映雪并辔出城。天赐在前面引路,不走官道,只管向偏僻处疾驰。东方映雪虽然不解,仍默默跟随其后。渐渐行入崇山峻岭之中,道路已绝,只能沿山谷而行。两匹骏马奔驰在干涸的河床上,铁蹄敲击着鹅卵石,清脆的蹄声在山谷中回荡。
    东方映雪累得香汗涔涔,忍不住问道:“李大哥,咱们这是去哪里?放着大路不走,却来钻山沟,你搞的什么鬼?”天赐笑道:“很快你就明白了。你看,就是这里,四周没有村落,无人打扰,是个练功的好地方。
    不远处半山腰上,古木掩映之中,有一个小小的庙宇。两人将马匹栓在山脚下,徒步登上山腰。只见这座庙宇年久失修,围墙已经倒塌,屋顶墙角生满了茅草。木质的大门已经腐烂,轻轻一推,轰然倒下。殿内有一个神像,色彩剥落,依稀看得出相貌古怪,大约是此山的山神。
    东方映雪解不开闷葫芦,噘着小嘴生气。说道:“要练功找什么地方不行,偏偏大老远跑到这破庙里来。难道这里有什么武功秘笈,灵丹妙药?”
    天赐笑道:“破是破了点,还算比较干净,差强人意。虽说没有什么丹药秘笈,却能得贤妹光顾。他年东方女侠纵横天下,扬威武林之时,此庙将成为武林圣地,四海咸知。这山神也要沾你的光,从此香火鼎盛。”
    东方映雪越听越糊涂,柳眉一竖,嗔道:“我不想听你打哑谜。我也不是什么东方女侠,不想扬威天下。只想快点知道你在弄什么玄虚。”天赐笑道:“想不想扬名天下,现在已经由不得你了。贤妹先别生气,闭上眼睛,我有一样好东西送给你。”
    东方映雪见天赐不肯明说,吊人胃口,赌气背过脸去,不再理他。天赐心中暗笑。摸出玉貔貅,拔出风雷剑,运足真力一剑削去,铮的一声,玉貔貅的头部应剑而落。只见断口处有一个指头大小的圆洞,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清香。
    “是玄灵**,江湖传言果然不假。”天赐心中狂喜。走到东方映雪身后,右手先蒙住她的眼睛,左手再将玉貔貅送到她口边,说道:“这就是大哥要送你的东西,张开嘴,喝下它!”东方映雪仍在生气,叫道:“不喝,不喝!你留着自己享用吧,我才不稀罕。”
    天赐央告道:“好妹子,我的小姑奶奶,就算是我求你。这东西价值连城,万金不易,多少人想喝都喝不到。你却要推三阻四,当它是穿肠毒药吗?”
    东方映雪轻笑出声,檀口微张,天赐乘势将灵乳全部到入她口中。灵乳实在太少,东方映雪还没能尝出是什么味道,就已经咽了下去。她不禁略感失望,说道:“还说什么价值连城,万金不易。简直就象白水一样,一点滋味都没有。”
    天赐先将玉貔貅收入怀中,然后松开蒙她眼睛的手。说道:“世上会有这么香的白水?你是没长鼻子,还是成心气我?再好好想想,有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东方映雪笑道:“当然有。我刚才口很渴,喝了它就不渴了。”
    “不可能,不可能!”天赐深感诧异,说道:“这玩意可不是用来解渴的,一定有什么奇妙的功效你没有察觉。”东方映雪揶揄道:“我的好大哥,吹牛也要有个限度。白水还能有什么奇妙的功效,难道能用来治病?拿符水当灵药,欺骗乡民村妇,这也不是什么新鲜点子,闻香教的徒子徒孙个个都会。抱歉,我不会上你的当。”
    天赐的一张脸顿时变成了苦瓜,颓然道:“岂有此理!我辛辛苦苦弄来的灵药,居然会是白水,用来解渴都嫌太少。白忙了一场,白高兴了一场。”
    忽然,东方映雪一声痛呼,手按小腹,叫道:“好疼啊!大哥,你给我喝的究竟是什么?”天赐大惊失色,扶住问道:“小雪,哪里不舒服?”东方映雪吃力地答道:“小腹胀得厉害,我实在吃不消了。”一句话讲完便痛倒在地,俏脸胀得通红,额角渗出豆大的汗珠。神智渐趋迷乱,口中断断续续,听不出在说些什么。
    天赐手足无措,又惊又悔,难道灵乳内含剧毒不成?忽然他脑中灵光一闪:“小腹胀痛,这应该是药力发散,丹田的真气无处宣泄造成的。若不及时疏导,任凭这股内力胡乱冲撞,后果不堪设想。“
    一**及此,天赐不敢再耽搁。抱起东方映雪,扯去她的儒衫,只余贴身小衣。虽说藕臂粉腿,春光外泄,天赐已无动**之暇。持起她的右手,运气点向拇指外侧的少商穴。而后循手太阴肺经而上,走鱼际、太渊、列缺、尺泽、侠白、天府、中府,直至云门。走完手太阴肺经,再换手阳明大肠经,由商阳直上迎香。走完十二经脉,是任督带冲阳跷阴跷阳维阴维奇经八脉。如中极、关元、会阴、会阳等处穴道,都处于女儿家的隐秘部位。但事急从权,天赐已经无法顾及。
    走完全身经脉,东方映雪痛苦之状稍稍缓解,但全身仍然火烫,昏迷不醒。真气流走各处经脉,失去导引,东冲西撞,情势仍未见好转。
    天赐为她盘起双腿,摆好坐姿。而后相对而坐,四掌相抵,运真气走入劳宫穴,沿手厥阴心包经直下丹田。丹田内蕴藏的博大真气被天赐导入的真气所吸引,如怒涛般汹涌而出,天赐几乎被这股绝大无匹的反震之力所伤。他深知此时不能强行压制,只能顺其自然。当下敛气归元,心境澄平,不为外力所扰,任凭这股真气东西游走。自己的真力则缓缓发出,两股真气渐渐融为一体。不多时东方映雪经脉尽数贯通,气血归流,脸色大为好转,宝相庄严,肌肤下神光流转,功力更上层楼。
    红日西斜,夜幕低垂,夜风送来阵阵松涛声。两人大功告成,真气渐收,缓缓醒来。东方映雪发现自己娇躯半裸,不禁又羞又急。扑入天赐怀中,粉拳轻捶,叫道:“大哥,你敢欺负我。”
    “哇!”天赐痛呼出声,龇牙裂嘴,叫道:“轻点,你要打死我吗?你现在拳头有多重你知道不知道?”东方映雪大为惊奇,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拳头,不明其故。平日里天赐油嘴滑舌,把她惹恼了,她就捶天赐一顿出气。天赐每次都是坦然受之,打在身上,甜在心里,这次怎么会叫痛?忽然她察觉到身体的异状,丹田气机涌动,真气流转全身,无休无止。不禁大喜过望,搂住天赐的脖子,又叫又跳,欢呼道:“大哥,我的武功恢复了。你给我饮下的白水,原来真是灵药。”
    天赐心中喜慰,莫可名状。揽住小腰肢刮她的鼻子,笑道:“我比闻香教的徒子徒孙还是要强些吧?”东方映雪娇羞地依偎在天赐怀中,两胸相贴,隔在中间的那只断了头的玉貔貅就藏不住了。东方映雪问道:“你怀里是什么?”伸手入怀,天赐不及阻拦,玉貔貅已经落入她掌中。
    “玉貔貅!”东方映雪惊呼道:“你得到了玉貔貅?你给我喝下的是玄灵**?你将这等珍贵的仙家至宝全都送给我,自己一滴也不留,让我,让我……。”
    “不知如何报答,是不是?”天赐笑道:“最简单的法子就是嫁给我,连本带利,我不吃亏。”
    东方映雪又羞又喜,深情款款,送上火热的樱唇。四唇相接,两人都不能自持。东方映雪光洁的玉臂,晶莹的**,绵软的酥胸,仿佛散发出一股无形的热力,勾起了天赐的**。一双大手伸进她的小衣内,轻轻抚摸她滑腻的肌肤,渐渐爬上高耸的**。东方映雪轻声呻吟,双颊晕红如火。纤手也探入天赐怀中揉动他宽阔健壮的胸肌,如醉如痴,情火一发而不可收。
    男女之间的感情发展到这种地步,还有什么可保留的?姑娘家罗衣轻分,玉体尽裎,婉转承欢,风情万种。天赐情兴勃发,如痴如狂,纵横驰骋,无休无止。一夜春光,难以尽述。
    翌日醒来,东方映雪容光焕发,艳丽更胜往昔。依偎在天赐怀中哝哝低语,道不尽的柔情蜜意。温存良久,她起身梳妆。轻衫罗裙,映衬出女儿家的婀娜体态,简单的几样首饰,点缀得恰到好处,容颜胜雪,清丽绝俗。这身女装打扮,天赐尚属初见,不禁看得痴了。
    嫩花乍经风雨,难免举步维艰。天赐怀抱东方映雪,一骑双乘,却让另一骑空鞍跟随,跃马下山。
    情之为物,最是微妙。男女之间相隔的只是薄薄的一张纸,郎有情妾有意,一旦戳破这张纸,那就一览无余,再无阻隔了。天赐与东方映雪经这一夜缠绵,俨然已经是一对恩爱夫妻。此去南昌府数百里之遥,白日里并辔徐行,俪影双双。天色一黑便早早投宿,共度**,两情绻绻,只恨夜短。一路上天赐享尽温柔,却将正事丢在脑后。
    这一天来到北距南昌府百余里的永修县。天色尚早,两人却不想再赶路,找一处客栈歇下。客房整洁雅致,红烛摇曳,对坐小酌,其乐融融。
    天过三更,两人解衣就寝,共赴巫山。正值雨密云浓之时,忽听屋顶衣声猎猎,有夜行人纵跃而过。天赐一惊,就待爬起。东方映雪一双蛇一般的玉臂却将他牢牢抱住,腻声道:“哥,别管闲事。”天赐真气一泄,又与她纠缠在一起。
    谁知没过多久,一阵阵叫骂之声从街对面传过来。随后是金铁交鸣,声声惨呼,惊心动魄。两人这出戏便再也唱不下去,草草收拾残局,起身穿衣,双双跃出窗外。
    街对面也是一家客栈。两人纵上屋脊,只见天井当中两伙人正在拼死搏杀。一方是闻香教,另一方却是张清泉宓日华一行。张清泉独挡韩玉郎何绣凤这一双男女,已是左支右绌,守多攻少。宇文骏邬元化几人守住前门后窗,阻止闻香教之人入内。宇文骏功夫颇为不俗,奋力抵挡田煜清邱金明两人的夹攻,守得极为严密。邬元化等人却已呈不支之态。
    天赐不觉技痒,招呼东方映雪,一齐跃下屋脊。天赐拔剑在手,直取韩玉郎。却见眼前白影一闪,东方映雪后发先至,抢在他身前,将何绣凤韩玉郎两人一齐接过,身法之快,令人叹为观止。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东方映雪恨极了何绣凤,先一剑逼退韩玉郎,回转身一阵猛攻,杀得何绣凤手忙脚乱。何绣凤心中又惊又急,想不透东方映雪何时恢复了武功,功力反而增强了不少。缠斗数招,何绣凤的丝带与东方映雪的长剑缠在一处。何绣凤心中暗喜,用力回夺。却不料东方映雪乘势抢近身,横掌猛击,掌风凛冽,势不可挡。何绣凤没奈何只得丢下丝带,举双掌相迎。可是双方功力相差悬殊,何绣凤的双掌抵挡不住东方映雪的单掌,一股绝大的劲道冲破何绣凤的护体真气,身子倒飞出去,内腑受伤,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韩玉郎奋力上前相救,挥铁笛接下东方映雪。交手不出数招,铁笛与长剑在空中相撞。韩玉郎只觉双臂剧震,一只精钢打就的铁笛在这一击之下断为数截,手中余下的断笛也握持不住,飞上半空。
    数招之间,将江南八仙中的两仙杀得一败一伤,武功之强,怎能不令人心惊。韩玉郎斗志全失,抱起何绣凤如飞遁走。闻香教众人见首领逃走,也随之四散而逃。田煜清武功最高,逃得最快。余下者可就惨了。东方映雪恨意未消,怒气全出在这群走狗身上。只见天井之中裙影飘飘,剑光闪闪,群贼纷纷中剑倒地,邱金明被她连人带钩斩为两段。张清泉与天赐插不上手,只能眼睁睁看着,看得目瞪口呆,翘舌难下。
    等到东方映雪收剑停身,天井中躺满了死伤的贼人。张清泉乐得合不拢大嘴,大笑道:“小雪,杀得好,杀得痛快!没想到你武功居然如此高明,我老人家望尘莫及。玉……,仙家至宝果然不同凡响。”
    天赐心中暗自好笑。这老头终日沉湎醉乡,诸事马虎,出言无忌。今天却学乖了,也知玉貔貅三字不可轻示于人。有关东方映雪恢复武功的许多波折,天赐不想告诉张清泉,杀人夺宝之事,毕竟算不得十分光彩。
    大家进房与宓日华相见。宓日华惊魂方定,见到天赐兴奋不已,说道:“阿弥陀佛,我的好表兄,你总算来了。再晚个把时辰,你表弟这条小命就要完蛋了。”天赐想起一路上的荒唐事,几乎因之误了宓日华等人的性命,不免暗道惭愧。
    问起今夜闻香教为何登门生事,张清泉怒骂道:“还不是老偷儿干的好事。这混蛋最靠不住,要不是他跑的快,我老人家打断他的狗腿。”
    天赐心向下一沉,忙问道:“莫不是老偷儿出尔反尔,答应下的事又反悔了?”张清泉道:“呸!他敢!我老人家求他帮忙,那是看得起他。这老儿还算识相,满口应承下来。夜入匡府,施展神偷绝技,将匡贼与闻香教来往的密函,一件不少全偷了出来。他这门偷功,我老人家打心眼里佩服。”
    天赐心中一宽,笑道:“那您老还有什么好埋怨的。”张清泉小眼睛一瞪,怒道:“没什么好埋怨的?你知老偷儿有多可恶?咱们明明讲好的,只取信函,得手后马上脱身。谁想到老偷儿见到匡府中的金银财宝,动了贪心,把咱们的嘱咐全都忘了。如果只捡一两样值钱货色带走,也就罢了。可是这老混蛋看得眼红,拿了一样又一样,足足装了一大口袋,那还能不让人发觉。开始时是匡府的护院武师紧追不舍,这些三流货色自然不放在咱们眼里。可后来就坏事了,匡贼将此事报知闻香教,引来何绣凤韩玉郎一干好手,咱们就吃不消了。这老混蛋倒好,事到临头,一走了之,剩下我老人家一个人,孤掌难鸣。”
    天赐总算知道了其中原委。笑道:“老偷儿贼性难改,这也怪他不得。能够依约盗出密函,也算仁至义尽,没义务留下来替咱们挡灾。只怪小弟来迟一步,让您老受惊了。”
    张清泉怒道:“受个屁惊!我老人家不是很好吗?你小子那两下子,我老人家了如指掌。要是事事都靠你帮忙,有一百条性命也送掉了。”
    天赐深知此老脾气,也不以为忤。笑道:“师兄请息怒,能否将密函送给小弟看看。”宓日华解开衣襟,取出贴身而藏的一个大封袋,从中抽出几封信函。天赐一一检视,不禁血脉贲张。信中所言或为相互勾结,陷害不肯附贼的正直官吏,或为阴图不轨,暗植势力以为来日之谋,不一而足,令人发指。
    天赐手捧信函,心中无限感慨。暗想:“这几纸书信一旦送入京师,匡贼逆谋被揭穿不说,闻香教谋反之心也暴露无遗。朝廷如果举措得当,或可弥消大祸于无形。但闻香教得知事泄,如果提前举事,以其潜在的庞大势力,则湖广将不复为朝廷所有。荆楚百姓从此陷入刀兵战火,即而波及中原,危及社稷。今日这盗信之举究竟是福是祸,是对是错,那可难说得很了。”
    经过这一夜的惊险,宓日华等人深知此去京师千里之遥,一路上必定艰险重重。闻香教虽铩羽而去,来日复至,实力必然更强。大家不敢再耽搁,连夜出城。宇文骏怀有五军都督府的公函令牌,守门的军士不敢阻拦,痛痛快快开城放行。
    第二天路过一处集镇,大家驻马稍歇。东方映雪开出一个长长的购物清单,上列各种药物,各色衣物,以及许多千奇百怪的物事,大家分头前去购买。很快物品购齐,大家出了集镇,钻进一片僻静的小树林。天赐与东方映雪施展新学的绝技为大家易容。虽然是初学乍练,但千面神魔的绝技果然不同凡响,不多时树林中就多出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天赐与宓日华扮成一对富家兄弟,东方映雪是妹妹,张清泉是老管家,宇文骏是师爷,邬元化等人都是保镖护院。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均觉十分滑稽,相对大笑。只有东方映雪想起齐大叔的种种往事,而今技在人亡,禁不住黯然神伤。
    一路上饥餐渴饮,晓行夜住,均平安无事。路过九江府之时,宓日华怕走露消息,过家门而不入。只托人转交父亲一封书信,说明此行的经过,让父亲放心云云。
    过江后北行十余日,距湖广已远,距京师日近,大家渐渐放心。天赐的心情却渐趋沉重。京师重地,雄兵云集,关卡重重,盘查严密。他自知有案在身,被官府通缉,到了京师除东躲西藏之外什么也干不成。他自己被人认出,大不了杀条血路逃走,没人拦得住他。但天赐不能不想到同伴,特别是宓日华。他是有根有底的官家子弟,如果牵累他,自己的罪过就大了。
    天赐急于返回江南,对武林盟尚须有所交待。他当初加盟的目的很单纯,现在听说天子南幸已至江南,卧龙山庄谋刺之事枝节横生,因玉貔貅而被迫放弃,他留在武林盟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但大丈夫来去明白,一走了之,对不起周天豪等一干朋友。对司马长风的一些举措他虽不能苟同,但司马长风待他不薄,要走也须有个明白的交待。再就是秀雅姑娘,临行时将她托付给周天豪,不知近况如何?
    这一天走到开封,距京师已经不远。天赐辞别宓日华等人,启程南返,将护送之责交给张清泉与东方映雪。东方映雪自从服下玄灵**,武功大进,除去老一辈的疯僧狂道,以及醉仙武圣玉罗刹等人,江湖上只怕再无敌手。张清泉人老成精,武功阅历都足以放心。东方映雪知他有事在身,虽然依依不舍,却无法挽留。人生聚散无常,许多事原是不能尽如人意的。
    东方映雪与张清泉将宓日华平安送到京师,即飘然而去。宓日华却被韦老王爷留住。他人本聪慧,才学又佳,深得韦老王爷赏识,欲为他在京中谋一职位。宓日华却改不了读书人的傲性,一定要寻正途出身,在考场考出一个官职。此时距春闱之期已经不远,于是便留在王府,准备应考。韦老王爷少子韦应麟虽出身行伍,于文学一道也颇有造诣。两人本是素识,一起谈论文事武功,十分相得。
    这一日南京城玄武门外来了一位风尘仆仆的布衣青年,正是千里奔波,匆匆返回江南的天赐。
    天赐一到就察觉气氛有些异样。在下关码头下船之时,官兵盘查得格外严格,沿途官军戒备森严,似乎全南京的官兵都出动了。往日玄武门不过由几名老军把守,今天却有数百名精壮的军卒,个个盔明甲亮,荷抢挎刀,整齐如一。绝非南京各营那些空耗粮饷,经年不事操练的老弱残兵所能比拟。那带队的军官看官服品级不低,一双鹰目紧盯着从他面前依次而过的行人,阴森之意令人不寒而栗。
    轮到天赐过关了。一名大胡子军校仔细看过他的路引,露出怀疑的神色。但看路引上写着天赐的身份是秀才,不敢擅自发落,将路引呈与那鹰目军官。
    鹰目军官看过路引,上下打量天赐。出言还算客气:“尊驾名叫李易,是兖州府的生员?”天赐道:“是的,大人。”鹰目军官道:“尊驾既然是读书人,为何携带兵器,身着短衣?”天赐道:“大人明鉴。晚生虽是读书人,也略通武事。如今中原道上不太平靖,携带兵器可以吓唬劫道的小贼,身着短衣是为赶路方便。出门在外,随遇而安,不能有太多讲究。”
    鹰目军官微微点头,忽然问道:“你们兖州府学都有哪几位教谕?”天赐道:“若论才学之高,当属顾老夫子。顾老夫子治学严谨,尤精于《四书》,讲论先贤的微言大义,辨理明晰,独辟蹊径,言前人之所未言,高妙幽远,不同与流俗。其他如王老夫子张老夫子,均为当世大儒,胸罗经史,学贯天人,亦非泛泛之辈。”
    鹰目军官对所谓先贤微言大义之类自然不甚了了,听天赐说的头头是道,疑心顿去,挥手命他离去。天赐昂然进城,心中暗自好笑。那军官万万想不到一名钦犯从他眼前溜过,而这名钦犯正是货真价实的兖州府生员,说起兖州府学的情况当然如数家珍,他的盘问实在不得要领。
    沿大街信步而行,只见街上行人稀少,入目尽是一队队的官军。逛到夫子庙,这个向日熙来攘往的集市,如今生意却十分寥落。在此摆卦摊的一言断生死顾一言也鸿飞冥冥,不知所踪。找一个小贩一打听,才知此老已经多日不来。似他这种游戏风尘的隐侠,行踪无定,这一走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返回。天赐怅然踟蹰街头,心情落寞之极。
    天赐浪迹江湖一年有余,早就习惯了清苦的生活。到了晚餐时分,他踱进一家简陋的小饭铺,向老板要了一碗素面两碟小菜,坐在角落里独自进食。
    这家小饭铺地方不大,只能容下四张方桌。在临窗的一张桌边坐着一个英气勃勃的青年,衣饰华贵,气宇不凡。在他身后侍立着两名佩刀大汉,身高体壮,象是两个门神。看架式这主仆三人来头不小,却不知为何要在这小饭铺用餐。也许是心血来潮,来这里换换口味。
    自天赐一进门,那青年的目光就不住瞟过来,仔细打量,似乎对天赐很感兴趣。天赐猛然抬头,两人目光相对。那青年微微一笑,向他拱拱手。出于礼貌,天赐也报之一笑,却忽然发现了一样奇处。那青年的相貌与他竟有七八分的相似,如果换上同样的衣饰,只怕站在一处也难以分清。转**一想,又哑然失笑,心想:“世上的人有千千万万,偶然有两人相貌相似,不足为怪。”
    那华服青年道:“请兄台赏光,移来同坐如何?”天赐对这位与自己相貌相似的青年也很感兴趣,遂不加推辞。那青年又道:“请教兄台贵姓高名?”天赐报出路引上的假名,说道:“在下姓李名易。”华服青年目光一亮,抚掌笑道:“巧极了!咱们原来是同宗,我也姓李,大名吗,哈哈!叫做李天赐。”
    天赐几乎惊得跳了起来。这青年与自己相貌相似也就罢了,怎么连姓名也相同,世上居然有此等巧事。华服青年察言观色,脸上笑意更浓,说道:“兄台何故吃惊?李天赐这个名字难道叫不得吗?”
    天赐心神略定,说道:“据我所知,叫李天赐这个名字的不止兄台一人。就在南京城城门口,有一张通缉逃犯的文告整整张贴了一年,那名逃犯正是叫做李天赐。兄台与他同名同姓,不怕惹上麻烦吗?”
    华服青年傲然一笑,说道:“从来只有我找别人的麻烦,哪有别人找我麻烦的道理。这世上如果还有人不怕王法,我就是其中一个。”这话说得太狂,天赐不禁为之皱眉,猜不透他是何来历。华服青年自知失态,傲气稍敛。说道:“酒后狂言,让兄台见笑了。我与兄台虽是初识,却一见投缘。寒舍离此不远,就让我作东,咱们共谋一醉如何?”
    天赐推托道:“盛情心领,在下一介布衣,出身寒微,与兄台共座已属万幸。再生得陇望蜀之心,恐有攀龙附凤之讥,难入时人之目。”
    华服青年尚未答话,他身后的两个门神一般的随从却勃然变色,手按佩刀,怒喝道:“主人请你是给你面子,你小子不要不识抬举。”
    天赐冷笑道:“兄台,你这两名家人太不懂礼貌了。”手掌轻轻按住桌上酒杯,瞬间移开,酒杯已经深深嵌入桌面,只余下一个圆圆的杯口。那主仆三人何曾见过如此神技,惊得目瞪口呆,做声不得。
    华服青年良久才回过神。斥退两名随从,笑道:“兄台身负绝技,必非常人也。若能折节下交,高攀的应该是我。我邀请兄台纯出一片仰慕之心,望务必赏光。”天赐暗道:“他想必是哪家豪门的公子哥,涉世未深,傲气十足。见识了我这手真功夫,才知天下之大。他能够勇于认错,也算十分难得。”对华服青年不免产生了几分好感。结识一位与自己同名同貌的朋友,岂不是一件趣事。天赐笑道:“恭敬不如从命,在下叨扰了。”
    华服青年大喜。两人携手出店,穿街过巷,遇上盘查的官兵,皆由两名随从上前应对,腰牌一亮,通行无阻。不多时来到一处气势恢宏的巨宅门前,朱红色的院墙高达两丈有余,大门外有一小队衣甲鲜明的官军把守。大门上方并无匾额,可能只是个侧门。
    众官兵见到华服青年,一齐插枪跪倒施礼。华服青年似乎习以为常,目不斜视,昂然直入。天赐暗道:“此人不知是哪家王公贵胄的子弟,难怪他如此狂傲。”再往里走,院落重重,佩刀军官往来穿梭,看服色品级都不低,武功也不弱。见到华服青年,一如门口的官兵,跪地施礼,不敢抬头。天赐不禁十分迷惑,更猜不透这华服青年的底细。
    一行四人来到一处优雅的静室,窗明几净,纤尘不染。华服青年吩咐两名随从下去准备酒菜。不多时,四名俏丽的笑侍女送上几样精致的菜肴,两壶醇香的美酒,而后悄然退出,掩上房门。室内只留下天赐与那华服青年。
    酒过三巡,华服青年忽然停杯不饮。深深注视着天赐,问道:“恕我冒昧,兄台的真名是李易吗?”天赐笑道:“兄台心明眼亮,应该能看出来。在下是一个江湖人,平时难免与人结怨,难免做些干犯国法的勾当,所以从不将真实姓名轻示于人。在下与兄台虽然意气相投,却只是初识,打听在下的**,不是有些交浅言深之嫌吗?”
    华服青年目光陡亮,说道:“兄台不说我也猜得出。兄台的真实姓名与我相同,也叫做李天赐。”
    天赐大吃一惊,对这青年更加不敢轻视。说道:“兄台何故断言在下也叫李天赐?”华服青年笑道:“通缉逃犯李天赐的文告我也曾见过,那上面的画像与我有几分相似,而兄台与我也有几分相似,此其一也。我报出姓名时兄台曾面露惊容,此其二也。兄台既知我的姓名,却又断言我并非逃犯李天赐,无意之中泄露天机,此其三也。”
    天赐与华服青年心思之缜密深为赞赏,笑道:“兄台眼力高明。实不相瞒,在下正是逃犯李天赐。”
    华服青年面现诧异之色。重新上下打量天赐,说道:“兄台如果矢口否认,我倒有九成的把握断定兄台就是逃犯李天赐。如今兄台直承不讳,我倒有些不敢相信了。难道兄台就不怕我到官府告发吗?”
    天赐笑道:“我观兄台泱泱大度,气宇不凡,必非见利忘义的小人,此其一也。兄台如果真有告发之心,必然密而不宣,不会出言相试,让我有了提防之心,此其二也。在下自负武功尚有几成火候,如果想逃走只怕无人拦得住我,此其三也。”
    华服青年拍案叫好,为天赐满上一盏,说道:“兄台这个朋友我是交定了。你我不妨各报年齿,今后便兄弟相称。我今年二十有二,正月初十的生日。请教兄台贵庚。”
    天赐心中暗奇,笑道:“这可真是巧极了。在下今年也是二十有二,也是正月初十的生日。你我同名同貌同辰,不知内情者也许会当你我是一对孪生兄弟。唉!我如今家破人亡,孑然一身,如果真能有一位兄弟,那该是何等快意。”
    “哈哈!”华服青年纵声大笑,只是那眼神却不见半分欢愉之色,隐含泪光,有透着一丝阴沉。说道:“也许你我真是孪生兄弟。我虽然生于豪门,过得却并不愉快。没有手足兄弟,没有知心朋友。今日与兄台一见投缘,对酒言欢,实为一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可结果却令人痛心。唉!天意如此,夫复何言!”
    天赐叹道:“你我也算是同病相怜。忧足伤身,万事都要看得开才对。从今日起兄台不是又有了兄弟又有了朋友吗?”华服青年神色凄然,说道:“那只是昙花一现。过了今天我还是即无兄弟也无朋友,依然是孤家寡人。贤弟,我对不起你,现在大错已铸,悔之晚矣!”
    听他忽然改变称呼,闪烁其辞,天赐陡起疑心。就在这时,腹中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我中毒了!”惊骇之**在脑中闪过,跳起来隔桌向华服青年抓去。不料手到中途,眼前一黑,浑身无力,扑倒在地。桌子被他撞翻,盘盏散落一地。
    华服青年惊得面如土色,急退到墙角。见天赐卧倒在地久久不动,他鼓足勇气上前试探鼻息,确认天赐已经死去,方长长出了口气。惊骇之色化为沉痛,双目泪光隐隐,叹道:“贤弟,不是愚兄心狠,实是迫不得已。你我虽是同胞手足,却只有一个人能活下去,换成你也别无选择。当初母后一胎双生,诞下你我兄弟之时,就注定了会有今天。父皇不忍心,将你托付给李明辅,留下你一条性命,也留下了一个祸胎。为了祖宗社稷,愚兄不得不出此下策。你泉下有知不要怨恨愚兄,怨只怨你生在帝王之家,怨只怨你与我这个身为万乘之尊的兄长生得一模一样。”
    注目伏卧在地的天赐,他怔怔出神良久。忽然面容一整,又恢复了先前的凛然之态,朗声唤道:“林啸虎,张金彪!”那两个门神般的随从应声而入,跪地叩首道:“叩请万岁爷金安。”
    青年皇帝微微一笑,说道:“免礼!今天这出戏你们两个唱得不错,深合朕意,不费吹灰之力擒获剧盗李天赐,功劳不小。这具尸体你们想个办法处理掉,最好扔到江里去。他的包裹也一并扔掉,不要留下任何痕迹。有关朕微服出行,计擒剧盗之事,不可张扬,以免骇人听闻。下去吧!”林张二人得皇帝褒奖,不禁大喜过望。叩首谢恩,抬起天赐,退出门去。
    皇帝想想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又吩咐下去,传见锦衣卫都指挥使刘进忠。不多时,一个满脸骄横之色的中年武官挎刀昂然闯入。见到皇帝,骄横之色又马上转为谄笑,恭恭敬敬行下礼去。说道:“陛下诏见微臣,不知有何旨意。”
    皇帝对刘进忠异常客气,说道:“刘卿请坐。夤夜相招,只因有一件机密之事,交给别人朕不放心,只有劳动刘卿亲自处理。”刘进忠屁股尚未坐稳又慌忙起身,肃然道:“臣必效死力以报陛下知遇之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皇帝道:“也不算什么大事,对刘卿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卿曾向朕举荐林啸虎张金彪两人为御前侍卫,卿还记得吗?这两人胆大妄为,在酒中暗下毒药,图谋害朕。若非有人代死,朕几为所乘。这两人又移去尸体,销赃灭迹。卿速派人擒拿二贼,就地斩首,以正国法。”
    刘进忠惊得汗流浃背。林张二人本是他安插在皇帝身边的心腹,如今做下大逆不道之事,岂不要连累于他!刘进忠慌忙跪地叩首道:“请陛下治臣失察之罪。”皇帝道:“刘卿无须自责,朕知你忠心耿耿,此事出于林张二人之谋,与卿无涉。”
    刘进忠叩首谢恩,诚惶诚恐。心中却想:“林张二人是本官心腹,行事一向谨慎,为何要下毒暗害圣上?这其中必有隐情。罢了,罢了,算这两个小子倒霉,不知什么事得罪了圣上,要不就是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他二人生死无足轻重,本官这顶乌纱帽却要紧得很。”
    林张二人兴冲冲抬着天赐出城,将沉重的包裹捆在他身上,沉入江底。心里想的是今日蒙天子青睐,从此后平步青云,飞黄腾达,却不知性命将要不保。
    燕子矶位于南京东北,浩瀚的江水在此折而向东,巨浪拍击着陡立的石壁,发出雷鸣般的水声,形势蔚为壮观。
    江面上驶来一艘三桅大船,高扯的船帆被劲急的江风吹成了圆弧形,箭也似飞驶在江面上。一双肌肤胜雪,眉目如画的小姑娘婷婷立于船头,罗裙秀发迎风飞舞,不时传出几声银铃似的甜笑。
    三桅船顺流而下,转过燕子矶,江面渐阔。江心是一个百丈方圆的沙洲。一群纤腿长颈的白鹭,时翔时栖,捕食江中的鱼虾。却被这条飞驶而过的江船所惊,发出阵阵嘈杂的鸣叫。
    两个小姑娘顿时兴奋起来,指指点点。其中一个小姑娘十分调皮,向这群水鸟扮出一个古怪的鬼脸,作势欲扑,口中发出一阵恐怖的威吓声。另一个小姑娘掩口而笑。忽然她遥指沙洲,叫道:“妹妹,你看!岸上好象有人。”
    可不是,沙洲边的浅滩上正卧着一个人,背上捆着一个长大的包裹,僵卧不动,仿佛已经死去。在江水的冲击下时沉时浮,时隐时现。那妹妹惊呼道:“有人溺水了。爹爹,快把船靠过去。”
    船舱中走出一个五旬老者,疏眉长目,相貌清癯,风姿俊爽。笑道:“傻丫头,鬼叫些什么?江边水浅,大船靠不过去。爹让阿福他们划条小船过去,看看还能不能救。”
    大船落帆停航,两名仆人跳下系在船尾的小舟,划到沙洲边。那个叫阿福的仆人翻起那溺水之人,探探鼻息,又摸摸胸口,摇了摇头,叫道:“老爷,他已经死了。”老者轻声叹息,说道:“人虽然死了,咱们也不能扔下不管。你们把他抬上船,查一查姓名来历,也好报与他的家人,妥为安葬。”
    两仆人划着小舟将死者送上大船。老者见他虽然满面泥沙,掩盖了本来面目,但身体长大,筋骨强壮,不觉叹道:“好一条雄壮的汉子,可惜,可惜!”
    阿福解开绳索,取下缚在尸体上的包裹。只见里面是一张弓一袋剑以及一把沉重的长剑。两个小姑娘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叫道:“李大哥的弓箭!他……,他是李大哥!”姐妹二人扑到尸体上,用衣袖擦去他脸上的泥沙。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这人真是李大哥。两女大恸,扶尸大哭。
    老者神色凄然,叹道:“他就是那位有神箭天王之称的李公子吗?唉!苍天无眼,令忠臣绝嗣,可叹,可悲!”妹妹站起来,泣道:“爹爹,你一定要救活李大哥,他不能死。爹爹,你说话呀!”老者叹道:“他四肢僵硬,显然已死去多时。纵然华佗再世,扁鹊复生,也只能束手。爹爹不是神仙,无法救活已死之人。”
    妹妹叫道:“我不管,我和姐姐的性命都是李大哥救的。如果李大哥不治,我和姐姐也没脸回家了。”
    老者一脸的无可奈何,苦笑道:“我的好闺女,你就饶了爹吧!我化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才找回你们两个调皮鬼,这三个月不知耽误了多少病人。你娘如果不见你们回家,我又要吃她的埋怨。罢了,罢了,死马当活马医,姑且试一试,成不成听天由命吧!”他蹲下身,持起天赐的手腕,探他的脉息,翻开眼皮查看瞳仁,脸色渐趋凝重。又扯开衣襟检查各处经脉,微微颔首,若有所悟。
    姐妹二人心中生出一线希望,问道:“爹爹,还能救吗?”老者道:“如果落在别人手里,他死定了。他不是溺水,而是中了鸩毒,换做常人早已死去多时了。他内力深湛,及时闭住全身气血,保住心脉,灵智未失,看上去却象死了一样。爹马上设法为他解毒,打通全身经脉,或者还有五六分救活的希望。”
    老者抱起天赐走进船舱。姐妹二人想要跟进去,却又怕打扰了父亲,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担忧。论年岁她们还是不识愁滋味的小姑娘,现在却首次领悟到生死二字的份量。她们的父亲华神医医术通玄,不知救活过多少垂死的病人,她们本应该充满信心的。所谓事不关心,关心则乱。她们心悬这位可敬可爱的李大哥,始终无法平静下来。
    如血的残阳渐渐融入苍茫的远山,夜幕悄然降临。姐妹二人守在舱口,焦急地等待着。忽然,船舱里传来华神医疲惫而又兴奋的声音:“傻丫头,进来见见你们的李大哥吧!为父这神医的名号总算没有白叫。”姐妹二人欢呼雀跃,冲入舱中,衣裙飞舞,仿佛两只穿花蝴蝶。
    融融春日照耀着挺拔奇秀的缥渺峰,翠绿的山峦仿佛又披上了一层金色的光彩。俯瞰浩荡无垠的茫茫太湖,波光粼粼,渔帆点点。
    天赐独坐峰头,怔怔地出神。一个月前他被华氏父女所救。华神医着手成春,小蔷小薇姐妹殷勤服侍。在华家调养多日,余毒尽除,身体康复。但内力却因此而受损。对一个视武功如生命的练武人而言,这实在是个不小的打击。但天赐的心事绝不止此。
    他中毒倒地之时,神智并未丧失,华服青年在他耳畔所说的话他听得清清楚楚。这些话是不是真的,他不愿去想,却不能不想。华服青年居然就是那个令他敬畏,令他痛恨,又令他抱有无数幻想的皇帝,这一点已无庸置疑。皇帝说他是生于帝王之家,两人是一母双生的兄弟,这一点只怕也非空穴来风。至少两人同貌同辰,绝非巧合。那么他不是父亲的亲生之子?是先皇交给父亲抚养的龙子?他又有些怀疑了。
    他与父亲一起生活了足足有二十年,父亲对他倾注了所有的感情,他也以同样的感情回报。这段浓酽的亲情将他父子两人牢牢栓住,使他不愿相信严酷的现实。他反复咀嚼父亲遗言中的一段话:“先皇弃世之日,即为父丧生之时,此亦早在料中。唯恨苍天弄人,不予我时,致令雏子无依,漂泊天涯。有负重托,死难瞑目。”
    “有负重托!”这四个字象重锤敲在他心上。父亲临终时****不忘的是未能完成一个人托付给他的一件事,难道指的就是先皇托付幼子之事吗?难道这个幼子就是他吗?父亲事实上早就告诉他了,这一段话就表露无遗,可是以前他从没仔细想过。而今天当他想清楚的时候,一缕酸楚、失望、茫然之情禁不住涌上心头。
    “父亲是因我而死!”他心中狂叫。父亲虽非亲生,感情却不是假的。新皇登基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人杀他这个有可能危及帝位的亲兄弟,父亲抚养他二十年却落得个含冤而死,这个仇还要不要报?找谁去报?他想到了他的孪生兄长,那个位尊九五的天之骄子,找他去报仇吗?天赐又犹豫了。无论如何他们是亲兄弟,这位兄长虽然狠毒,却非全无人性,对他这个亲兄弟多少流露出了一点点亲情,当他中毒倒地之时也曾十分伤心。兄弟之间的感情终归是难以泯灭的。更重要的一点,这位兄长恰恰是皇帝,正在驾驭着一个风雨飘摇的万里江山,这个祖宗传下的百年基业随时都有倾覆之险,他忍心落井下石吗?他忍心为一己之私怨,置亿万苍生于刀兵水火之中吗?
    天色已近黄昏,群山染上了一层霞色,面对这绮丽壮观的景色,天赐心头涌上的却只有落寞。他喟然长叹,仿佛要吐尽心中的抑郁。
    忽然,一只温软的小手放在他的肩头,一个轻柔的声音道:“大哥,你又叹气了。真搞不懂,以前你不是这样的。”天赐回过身去,只见身后站着小蔷小薇姐妹二人。方才说话的是小蔷,小薇甜笑着站在她身旁。她二人虽然相貌衣饰相同,但一看表情就能分辨。
    天赐笑道:“我以前是怎样的?”小蔷道:“我也说不清楚,反正以前很少见你叹气,遇上天大的难事都能泰然处之。你中了龙在渊的毒针,生死悬于毫发,仍然谈笑自若,视生死如等闲。武林盟的司马大小姐凶蛮泼辣,百般刁难,你始终笑脸相迎,不卑不亢。我总觉得没什么事能令你发愁,可是现在似乎全变了。损失一点点武功又算得了什么?难道武功比生死还重要吗?”
    天赐笑道:“你说的对,我不应该终日唉声叹气。损失点武功算不了什么,生死之事也算不了什么,还能有什么事无法释怀呢?从现在开始,你们如果再听到我叹气,就打我的手心,敲我的响头,或者罚我三天不许饮酒,随你们挑。”
    小蔷小薇大喜,拍手笑道:“太好了!打手心敲响头我们嫌手痛,就罚你三天不许饮酒,看你还敢不敢唉声叹气。”
    说笑了一会,天赐心情渐趋开朗。见两女心绪正佳,乘机说道:“小蔷,小薇,大哥有一个毛病,清闲久了就会浑身不自在。我想……。”话没说完,小薇俏脸一板,小嘴一噘,打断道:“想走是不是?告诉你,不行!”小蔷道:“大哥,你武功尚未复原,江湖多凶险,真让人不放心。爹打算花半年时光,炼制几样药物,助你增进功力,那时再走不迟。”
    天赐道:“这万万不可。令尊悬壶济世,有这半年时光,不知能救治多少病人,岂能虚掷我一人身上。我只不过损失了两三成的功力,没什么大不了的。况且行走江湖也不全靠武功,我又不想找人打架,你们不必担心。”
    小薇道:“要走也可以,带上我们姐妹,路上好有个照应。”天赐吓了一跳,连忙道:“好妹妹,这怎么可以,令尊是不会答应的。我又不是去游山玩水,而是回武林盟了结一桩大事,不知何年何月才有机会抽身。你们两个如果跟去,只怕闷也闷死了。”
    小蔷小薇仔细琢磨天赐话中含义,不禁大喜过望。同声叫道:“大哥,你要与武林盟一刀两断?”天赐心想:“一刀两断?谈何容易!”不愿扫她们的兴致,说道:“说走就走是不可能的,总要找一个适当的机会。不能让人说咱朝秦暮楚,忘义背信。”
    小蔷道:“只要想走总会有办法,我们等你的好消息。”小薇拍手笑道:“这可太好了!以前我和姐姐要出门,爹爹总说不放心。等大哥脱离武林盟,咱们就可以一同行道江湖,遨游天下,看爹爹还有什么话说。”
    天赐笑道:“想的美!你们两个调皮鬼武功不济,却偏偏喜欢惹事生非。闯下天大的祸事都要我来顶着,带你们闯江湖有我的罪受了。我看你们还是先定下心,好好练两年功夫。那时再谈行道江湖,令尊不会反对,我也可以省不少力气。”
    “你敢笑我们武功不济!”小蔷小薇噘嘴不依,大发雌威,一齐挥粉拳打来。天赐吓得撒腿就跑。三人嘻笑追逐,下山而去。
    当晚与华神医一家共进晚餐,席间天?*隽俗约旱拇蛩恪;褚街ヒ庖丫觯豢汕苛簦窳思秆┪锵嘣N薹鞘切┍俣玖粕艘嫫嵘裰鲎哉馕恍恿指呤郑匀徊煌蚕臁L齑图敲饔梅ǎ咨剖詹亍R钊找辉缂锤娲抢肴ァP∏拘∞苯忝靡酪老П鹬椋抻棺菏觥?
    数日之后,天赐终于赶回镇江府。城西黄鹤山竹园宁静一如往昔,可是心境不同,这山山水水,一草一木,似乎都带上了几分凄凉寥落之意。山道边姹紫嫣红的野花,似乎也纷繁驳杂得可憎。
    迎接他的依然是数月前见过的那位老管家。老管家怔怔注视良久方认出天赐,兴奋地叫道:“我的老天爷,原来是李公子,您可算是回来了。几个月不见,您似乎清瘦了不少,老朽几乎认不出。唉!您迟迟不归,害得小姐整天发脾气,我们这些下人真是吃足了苦头。”
    天赐心想:“我回不回来,关你们大小姐什么事?”说道:“路上遇到些麻烦,所以耽搁了行程。龙首他老人家在吗?”老管家道:“龙首是难得在园中住的,昨日回来一趟,凳子还没坐热,又匆匆忙忙走了。倒是大小姐和两位公子都在。小姐这几天总是叨**您,老朽这就进去通禀,给她一个意外的惊喜。”天赐想要阻拦,老管家却已迈开老腿,飞也似奔入内院去了。
    天赐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端起茶盏。一口香茗尚未落肚,就见司马玉雁一阵风似地冲进了房门,兴奋地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李大哥,这两三个月你到哪里去了?走时也不打声招呼,几个月不知你的音信,害得人家终日提心吊胆,生怕你遭遇不测。”说到这里,她眼圈微微发红,娇羞地垂下头。
    天赐不禁有几分歉疚,心想:“你这是何苦呢!我李天赐可不是你心目中的如意郎君。”笑道:“遭遇什么不测?你是怕我送掉老命,还是怕我一去不回?实不相瞒,几乎就让你料中了。我在路上遭人暗算,九死一生,若非福大命大,早就喂了江里的王八。后来在朋友家养伤,足足享了一个月的清福,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优哉游哉,乐而忘返,真不想再理会种种令人劳神的俗事。”
    司马玉雁掩口轻笑,说道:“我才不信,你八成是被那个什么东方姑娘迷住了,乐不思蜀,把咱们全丢在了脑后。告诉你,要享清福是不可能的。爹早就同我讲过了,你一回来就提升你为红衣长老,专门负责操练黑白两级弟子。还说要把我,把我……。”话说至此,忽然住口。
    天赐见她扭捏作态,支吾其词,俏脸羞得通红,不由得心中一惊。暗道:“把你如何?难道要把你嫁给我?这一定是诸葛桢出的馊主意,用美人计拉拢我,万万不可上当。”问道:“令尊大人不知何日能够返回?”
    司马玉雁笑道:“一听说要升官,就把你急成这样。放心吧,我爹去后山检查黑白两级弟子的操练,不出三日一定能返回,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天赐听她话中两次提及黑白两级弟子,心中一动。问道:“本盟兄弟按红黄蓝白黑五色分级,为何我只见过红黄蓝三级?”司马玉雁早就把天赐当成心腹,毫不隐讳,说道:“本盟兄弟虽然有五级之分,行走江湖的却只有红衣长老与黄蓝两级剑士。黑白两级弟子是本盟隐藏的一股力量,人数众多,共分六军二十四营,每营均有数千人。由我爹亲自统帅,两级剑士负责操练。爹觉得这些剑士的武功不太适合于黑白两级弟子,却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后来诸葛桢长老推荐你我总教习,爹马上就答应下来。这总教习的职责权力非常大,我哥哥觊觎多年都没能得到,不想却让你捷足先登了。”
    天赐暗自吃惊,心道:“我的老天!武林盟的实力居然也如此雄厚。司马长风精心训练众多弟子,究竟目的何在?是了,是了!这是一支暗伏的精兵,用来打江山争天下的。黄蓝两级剑士的小巧武功不适合于两军对垒,这才想到我李天赐。他训练军旅,又在官军中安插眼线,象锦衣卫的陆鹏,瓜州水营的杜姓军官,谋逆之心,昭然若揭。只怪我太糊涂,没有想到这一层。这支精兵共分二十四营,每营数千人,加起来怕不有十数万之众!几年精心操练下来,不亚于百万大军。投靠卧龙山庄的山贼,闻香教蛊惑的愚民都要相形见绌。几个月前在高邮湖趁火打劫,洗劫贡船的只怕也是武林盟弟子,从尸体上搜出的竹牌就是明证。可笑我当时先入为主,一口咬定是有人嫁祸,还同师兄吵了起来。”
    司马玉雁见天赐久久不语,还当他是欢喜得不知所措。说道:“凭你的才干,当个总教习绰绰有余。不过你要提防我大哥,他看得眼红,说不定会动什么歪脑筋。”
    天赐笑道:“令兄如果真想干这个总教习,我就让给他好了。”司马玉雁嗔道:“你倒大方。这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求都求不到,你却要拱手让人。我大哥那点本事,别人不清楚,难道我还不晓得。他要是胜任爹早就让他干了,还会等到今天?这些事咱们以后再说,慢慢你会明白的。我先领你去看看住处。爹早就交待过,你回来以后就住在园子里。住处我给你选好了,你那个俏丫鬟也接来了。”
    “俏丫鬟?我何时有个俏丫鬟?”天赐心中奇怪,随着司马玉雁来到前院的客房。只见此处水塘环绕,竹林荫翳,正是上次来时住过的那间雅室。当时觉得甚合心意,着实感动了一阵子。如今看来,这只不过是司马长风笼络人心的一种手段而已。
    刚到门口,就听室内传出一声惊喜的娇呼:“李大哥!”一个清秀的小姑娘轻盈地跑出房门,扑入天赐怀中,喜极而泣。是秀雅姑娘,这可真是意外之喜。天赐抱起她,兴奋地转了几个圈。笑道:“小妹,你怎么会在这里?”
    秀雅大眼睛闪动着晶莹的泪光,深深注视着天赐,柔情似水。说道:“是周大哥傅大哥他们送我来的。周大哥说你做了什么长老,我是你的义妹,身份不同,恭恭敬敬称我为小姐,还说从此以后再也不能与你兄弟相称了。说这话时好象很伤感。我说不论大哥做了什么,大家始终都是朋友,他们却只是摇头。”
    天赐笑骂道:“岂有此理!这两个混蛋太不够朋友,把我李天赐看成了什么人?见面我一定臭骂他们一顿。”
    司马玉雁见天赐与秀雅亲亲热热,心里很不是滋味。说道:“你不提我倒忘了。周天豪他们也住在园子里,我领你去拜望他们。别让人笑你登上高位就忘了朋友。”不由分说,拉上天赐就走。秀雅姑娘与天赐久别重逢,知心话也没来得及说,怅然顿足不已。
    天赐在竹园住下来,一连数日都不见司马长风返回。这对天赐而言正求之不得,日日与秀雅姑娘调琴弄筝,打发时日。天赐虽不精于音律,却也听得出秀雅造诣非浅。几天下来,身上增添了不少雅味。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信哉斯言。
    这日午后,天赐正于室内高卧。忽听门外靴声橐橐,一个清朗的声音道:“李贤弟在吗?愚兄司马玉麒特来拜候。”天赐不禁一皱眉,暗道:“他来干什么?称兄道弟,咱们可没这个交情。”披衣下床,说道:“大公子请进。属下贪睡,失礼之极。”
    秀雅挑起门帘。司马玉麒春风满面步入房中,说道:“属下这称呼愚兄可当不起。贤弟如今是咱武林盟的总教习,位高爵显,大权在握,愚兄也要看你的眼色。以后还望贤弟多多照应。”
    天赐心想:“什么位高爵显,你老爹又不是皇帝,也能私授爵位?你妹妹说你会眼红,果然不错。”说道:“武林盟早晚是大公子的。小弟在盟中供职,应该请大公子多多照应才是。”
    司马玉麒被搔中痒处,好不得意。瞟了秀雅一眼,一脸的暧昧之色。说道:“原来贤弟房中还藏着个俏佳人。这几日足不出户,享尽温柔,真令人艳羡。”
    天赐听他出言轻薄,不禁为之皱眉。说道:“小弟与秀雅姑娘只有兄妹之谊,并无苟且之事,大公子不可胡乱猜疑。”司马玉麒笑道:“小弟就不要假正经了。人不风流枉少年。二三十岁的年纪,血气方刚,精力正旺,正是一生中的大好年华,此时不乐,更待何时?”天赐道:“这只怕是大公子的经验之谈吧?大公子自出道江湖,侠踪所至,风流艳闻不断,那日在纯阳庄,大公子曾有意于吕道玄的女公子,不知可曾如愿?”
    司马玉麒脸色微红,说道:“贤弟取笑了。吕姑娘中意的是贤弟,愚兄岂敢夺人之爱。吕道玄已经加入本盟,吕姑娘也就算是本盟的属下。贤弟如果也有意于她,不妨假公济私,调她来镇江听用。”天赐笑道:“这万万不可。”司马玉麒凑到天赐耳边,低声说道:“贤弟如果觉得不方便,一切交给愚兄好了。包管办得妥妥贴贴,不会有丝毫风声传到玉雁耳朵里。何况男子汉大丈夫,哪一个不是三妻四妾。玉雁如果拈酸吃醋,全由愚兄顶着。”
    天赐心中暗骂:“这厮好生无耻,要拉拢我也不至于使出如此下作的手段。”微愠道:“大公子何出此言!拿人家清清白白的大姑娘开玩笑,太刻薄了吧!”
    司马玉麒马上换了一付面孔,赔笑道:“笑谈,笑谈!贤弟切莫当真。愚兄此来是想请贤弟进城一走,寻一个清静之所,商谈一桩大事。”
    天赐心想:“我这总教习还真没白当,贵为武林盟大公子的司马玉麒居然也要看我的脸色,不敢得罪。前倨而后恭,有趣有趣。我就给他一个面子,听听他有何大事要与我商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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