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蝗

第6章


他的笑声里包含着的内容异常丰富,我当时就联想
到村南五千亩沼泽里深不可测底的红色淤泥。
    四老爷咂了一口茶,放下茶碗,拄起拐棍,要回家去,我十八叔家一个跟我
同龄的妹妹建议把墙上的画儿揭下来送给四老爷,让他搂在被窝里睡觉。她言必
行,起身就去撕墙上的画,谁知那画是我母亲用放浆的熟地瓜粘在墙上的,粘得
非常牢靠,妹妹撕了三下没撕下来,第四下竟把个红衣小媳妇一撕两半,从乳房
那里撕开。众人哗然大笑,妹妹说,毁了,把奶子撕破了,四老爷无法吃奶了!
众人更笑,七姑连屁都笑出来了;众人更加笑,四老爷抡起拐棍要打妹妹,六婶
说:四老祖宗,快回去睡吧,好好做梦,提着匣子枪去跳娘们墙头,羞也不羞!
    我有充分的必要说明、也有充分的理由证明,高密东北乡人食物粗糙,大便
量多纤维丰富,味道与干燥的青草相仿佛,因此高密东北乡人大便时一般都能体
验到磨砺粘膜的幸福感。——这也是我久久难以忘却这块地方的一个重要原因。
高密东北乡人大便过后脸上都带着轻松疲惫的幸福表情。当年,我们大便后都感
到生活美好,宛若鲜花盛开。我的一个狡猾的妹妹要零花钱时,总是选择她的父
亲——我的八叔大便过后那一瞬间,她每次都能如愿以偿。应该说这是一个独特
的地方,一块具有鲜明特色的土地,这块土地上繁衍着一个排泄无臭大便的家族
(?)种族(?),优秀的(?),劣等的(?),在臭气熏天的城市里生活着,
我痛苦地体验着淅淅沥沥如刀刮竹般的大便痛苦,城市里男男女女都肛门淤塞,
象年久失修的下水管道,我象思念板石道上的马蹄声声一样思念粗大滑畅的肛门,
象思念无臭的大便一样思念我可爱的故乡,我于是也明白了为什么画眉老人死了
也要把骨灰搬运回故乡了。
    五十年前,高密东北乡人的食物比较现在更加粗糙,大便成形,网络丰富,
恰如成熟丝瓜的内瓤。那毕竟是一个令人向往和留恋的时代,麦垄间随时可见的
大便如同一串串贴着商标的香蕉。四老爷排出几根香蕉之后往前挪动了几步,枯
瘦麦苗的淡雅香气贯进他的鼻腔,远处,紧贴着白气袅袅的地平线,鹧鸪依然翩
翩双飞,飞行中的鸣叫声响亮,发人深思。就是这时候,四老爷看到了蝗虫出土
的奇异景观。
    瓦灰色小毛驴肃然默立,间或睁眼,左看隐没在麦梢间的主人瓜皮帽上的红
缨,右看暗红色沼泽里无声滑翔的白色大鸟。
    四老爷就是这时看到了蝗虫出土。他曾经讲述过一千次蝗虫出土的情景。麦
垄间的黑土蒙着一层白茫茫的盐嘎痂,忽然,在四老爷面前,有一片盐嘎痴缓缓
地升起。四老爷眨眨眼睛,还是看到那片盐嘎痂在缓缓上升。平地上凸出了一团
暗红色的东西,形态好象一团牛粪,那片从地表上顶起来的盐嘎痴象一顶白色草
帽盖在牛粪上。四老爷好生纳闷,如见我佛,他是个读烂了《本草纲目》的人,
有关花鸟草木鳞虫鱼介的知识十分丰富,也不知从地里冒出来的是何物种。四老
爷蹲行上前,低头注目,发现那一团牛粪状物竟是千万只暗红色的、蚂蚁大小的
小蚂蚱。三步之外看,是一团牛粪在白色阳光下闪烁怪异光芒;一步内低头看,
只见万头攒动,分不清你我。四老爷眼见着那团蚂蚱慢慢膨胀,好象昙花开放。
他目瞪口呆,有些不知所措,满腹的惊讶,发现人间奇观的兴奋促使他转动头颈
寻找交流对象,但见田畴空旷,道路蜿蜒,地平线如一道清明的河水银蛇般飞舞,
阳光白炽如火,高空有鸣鸟,沼中立白鹭,毛驴戳在路上,宛如死去多年的灰白
僵尸。尽管如此,四老爷还是大吼一声:
    蚂蚱!
    一语未了,就听得眼下那团膨胀成菜花状的东西啪嗒一声响,千万只蚂蚱四
散飞溅,它们好象在一分钟内具备了腾跳的能力,四老爷头上脸上袍上裤上都溅
上了蚂蚱,它们有的跳,有的爬,有的在跳中爬,有的在爬中跳。四老爷满脸都
痒,抬掌拍脸,初生的蚂蚌又软又嫩,触之即破,四老爷脸上粘腻腻的,举起手
掌到眼前看,满手都是蚂蚱的尸体。四老爷闻到了一股酸溜溜的味道,一个大胆
的想法象火星一样在他的头脑里闪烁了一下,这个想法不久之后再次闪烁,四老
爷捕捉头脑中天才的火星,完成了一项伟大的创造。这当然都是以后的事情,四
老爷扎好裤子,急急跑上道路,他在麦田里穿行时,看到麦垄间东一簇西一簇,
到处都是如蘑菇、如牛粪的蚂蚱团体从结着盐嘎渣的黑土地里凸出来,时时都有
嘭嘭的爆炸声,蚂蚱四溅,低矮的麦秸上、黑瘦的野草上,密密麻麻都是蚂蚱爬
动。这些暗红色的小生灵其实生得十分俊俏,四老爷仔细观察着停在他的大拇指
甲盖上的一只小蚂蚱,它那么小,那么匀称,那么复杂,做出这样的东西,只有
天老爷。四老爷周身刺痒,蚂蚌在他的皮肤上爬动,他起初还摩肩擦背,后来干
脆置之不理。毛驴听到脚步声,睁开眼睛,甩甩尾巴,四老爷对毛驴说:
    毁了!神蚂蚱来了!
    路边浅沟里,有一个碗口大的蚂蚱团体正在膨胀,转瞬就要爆炸,四老爷蹲
下身,伸出一只大手,狠狠抓一把。四老爷说好象抓着一个女人的奶子,肉乎乎
的,痒酥酥的,沉甸甸的有些坠手。抓着一大把蝗虫,四老爷抬头看看冷酷的太
阳,远远眺望正在发酵的红色沼泽地,收回眼看看泰然自若的毛驴,他的目光迷
惘,一脸六神无主的表情上有几十只蚂蚱的尸体几十只受伤的蚂蚱,有几十只蚂
蚱在他脸上蠕蠕爬动。蚂蚱从四老爷的手指缝里冒出来,蚂蚱的蠢动合成一股力
量胀着四老爷的手掌,四老爷感到手脖子又酸又麻,他想了想,松开手,一大团
蚂蚱掉在路上,刚落地面时,蚂蚌团没破,一秒钟后,蚂蚱豁然开放,向四面八
方奔逃,毛驴闪电般一跳,尾巴急遽扭动,但小蚂蚌们已经糊满了它的腿,糊满
它的两条前腿,它好象把两条前腿陷进红色泥沼里又拔出来一样,它的两条前腿
上好象糊满了红色淤泥。
    四老爷骑驴回村庄,走了约有十里路。在驴上,他坐得稳稳当当,那匹瓦灰
色毛驴永远是无精打采地走着,麦田从路边缓慢地滑过,高粱田从驴旁擦过,高
粱约有三柞高,叶子并拢,又黑又亮,垂头丧气的高粱拼命吸吮着黑地里残存的
水分,久旱无雨,高粱都半死不活,四老爷骑驴路过的除了麦田就是高粱田,田
间持续不断地响着嘭嘭的爆炸声,到处都是蝗虫出土。
    四老爷在驴上反复思考着这些蝗虫的来历,蝗虫是从地下冒出来的,这是有
关蝗虫的传说里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四老爷想起五十年前他的爷爷身强力壮时曾
闹过一场蝗虫,但那是飞蝗,铺天盖地而来又铺天盖地而去。想起那场蝗灾,四
老爷就明白了:地里冒出的蝗虫,是五十年前那些飞蝗的后代。
    必须重复这样的语言:第二天凌晨太阳出土前约有十至十五分钟光景,我是
行走在一片尚未开垦的荒地上的。
    在这段时间里,我继承着我们这个大便无臭的庞大凌乱家族的混乱的思维习
惯,想到了四老爷和九老爷为那个穿红衣的女子争风吃醋的事情,想到了画眉和
斑马。
    太阳出来了。
    太阳是慢慢出来的。
    当太阳从荒地东北边缘上刚刚冒出一线红边时,我的双腿自动地弹跳了一下。
杂念消除,肺里的噪音消失,站在家乡的荒地上,我感到象睡在母亲的子宫里一
样安全,我们的家族有表达感情的独特方式,我们美丽的语言被人骂成:粗俗、
污秽、不堪入目、不堪入耳,我们很委屈。我们歌颂大便、歌颂大便时的幸福时,
肛门里积满锈垢的人骂我们肮脏、下流,我们更委屈。我们的大便象贴着商标的
香蕉一样美丽为什么不能歌颂,我们大便时往往联想到爱情的最高形式、甚至升
华成一种宗教仪式为什么不能歌颂?
    太阳冒出了一半,金光与红光,草地上光彩辉煌,红太阳刚冒出一半就光芒
万丈,光柱象强有力的巨臂拨拥着大气中的尘埃,晴空万里,没有半缕云丝,一
如碧波荡漾的蔚蓝大海。
    久旱无雨的高密东北乡在蓝天下颤抖。
    我立在荒地上,踩着干燥的黑土,让阳光询问着我的眼睛。
    荒草地曾是我当年放牧牛羊的地方,曾是我排泄过美丽大便的地方,今日野
草枯萎,远处的排水渠道里散发着刺鼻的臭气,近处一堆人粪也散发腥臭,我很
失望。当我看到这堆人粪时,突然,在我的头脑中,出乎意料地、未经思考地飞
掠过一个漫长的句子:
    红色的淤泥里埋藏着高密东北乡庞大凌乱、大便无臭美丽家族的过去、现在
和未来,它是一种独特文化的积淀,是红色蝗虫、网络大便、动物尸体和人类性
分泌液的混合物。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