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春秋

第6章


在这座城中,我们取消一切曲线,要让直线如刀一样把所有自然生长的事物、所有在时间中沉积下来的事物剔除,我们要一座明光锃亮、冷而硬如钻石的城,那就是“现代化”,就接上了“世界”那笔直的路轨。
  然后,在四百年后的今天,还会有人说:这里的城都是由一个数学家建造的。不过这次,他是夸咱们呢还是讽刺咱们呢?
  孟先生的选择题
  相对于孟,我更喜欢孔。孔是个有趣的“子”——热爱生活,讲吃讲穿,时常发点牢骚包括背后讲人小话儿,他还是个狂热的音乐爱好者,喜欢高雅音乐,也喜欢流行音乐,听得兴起摇头晃脑,三月不知肉味——我给张靓颖当凉粉的时候也没痴迷到这个分上。
  孔子的可爱在于他有人性的弱点,而孟子无弱点,他是一团针扎不进水泼不进的浩然正气,是飞沙走石势不可当的旋风。读《论语》,你可以边读边跟老人家商量:这事儿似乎不是这样?而读《孟子》,没什么好商量的,他就是真理和正义,你刚要商量,孟先生就拍案大喝:我现在跟你谈的是大是大非的问题!
  比如吧,孟先生认为天下古今最理想的税制是什一制,把增值税什么的一律取消,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你有十斤谷子交税一斤,一百斤当然交十斤。该税制如何好法,孟先生从未阐述过,他认为根本不必阐述,他一口咬定这是先王之法,尧舜禹都是这么干的,而尧舜禹就是正义、就是大道理,你爱不爱正义呢?爱。那么好,你就必须爱什一税。
  这套逻辑非常混乱,但孟先生的另一个特点就是他铿锵、雄壮。古今中外的无数事例证明,我们爱真和善,但我们也爱美,铿锵雄壮是大美,所以我们爱铿锵雄壮的谬论。于是有一天,宋国某官员听了孟先生的演讲,脑子一热就成了什一制的拥趸,但此人毕竟是个官员,是办事的,脑子再热他也得想想办得办不得,遂起立问道:这事儿好,太好了!可是今年就办恐怕是仓促了,能不能先放放,明年再说?
  孟先生不吭声,瞪着大眼看他,直看得他毛骨悚然,这才冷笑答道:“今有人日攘其邻人之鸡者,或告之曰:‘是非君子之道。’曰:‘请损之,月攘一鸡,以待来年,然后已。’——如知其非义,斯速已矣,何待来年?”
  这话翻译过来就是:现在有个人,每天偷邻居一只鸡,人家告诉他:此非君子之道。他说:“好好好,那就少偷点,每个月偷一只,等到明年再一只不偷。”——既然知道错了,就赶快改了算了,等什么等?!为什么等?!
  ——如果孟先生是在会场上,必定掌声如雷,如果他是在网上,必定顶贴如潮,他说得何其好啊!
  那位官员作何反应,《孟子》没有记载,想必是面红耳赤,哑口无言,好像他就是偷鸡的贼。他得想两千多年才能想明白,孟子的说法其实也是偷,不是偷鸡,是偷换概念:是否实行一种税制,问题之复杂显然不是偷鸡与否就能说清,但孟先生不管这套,他不跟你讨论什一制是否真的公平,不讨论征税方法和征税成本,也不讨论所征之税能否维持起码的公共开支,他只问你偷鸡不偷鸡?于是,一个政治和经济运作中复杂的制度设计问题直接就变成了“大是大非”的道德问题,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只好不偷鸡。鸡是不偷了,税应该如何收其实还是没人知道。
  春秋时的人比较憨厚,以为凡事说了就要做,所以那位官员还站起来跟孟先生切磋,后来的中国人受了孟先生的教育,都知道谈论天下万事只需回答是或非,而且一定要抢先表态,站到“大是”的高地上去,同仇敌忾查找偷鸡之贼,至于该“大是”应否实行、如何实行和是不是从我做起现在就实行,没人认真。
  ——这就是我不太喜欢孟先生的理由,我愿意相信他是个真的道德家,但他把人类生活简化成偷鸡不偷鸡的选择题,由此就必然调教出无数口是心非的“君子”。
  明年复明年,孟先生都熬成亚圣了,什一制在古代中国一直仅仅是个理想。据我所知,该理想似乎只有欧洲中世纪的教会曾经实现,他们当然不是以尧舜禹的名义,他们以上帝的名义要求你每十块拿出一块,那时又没有银行帐户可查,小官吏提着刀进门转一圈,宣布他认为你的财产值八万或十万,十分之一,交出来吧!可怜的欧洲人民就只好倾家荡产卖儿卖女。
  当然,孟先生想不到这些,他已经解决了大是大非,难道这世上还有别的问题吗?他铿锵雄壮地问你。
  圣人病
  孟子有诸多高贵品质,但其中不包括谦虚。
  比如他教导我们:君子不怨天不尤人,打落了牙齿吞肚里,任何时候都是笑眯眯,但某一日他老人家沉着脸没有笑眯眯,于是就有人阴阴地问:咋回事啊,莫非是怨天尤人了?
  孟夫子脖子一梗:谁怨天尤人了?我高兴着呢:“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由周而来,七百有余岁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吾何为不豫也?”——我为什么不高兴真呀么真高兴!
  这番话说出来,对方反应如何,《孟子》无载。根据《孟子》的编纂惯例,凡此类PK时刻,对方如果最后说我错了、我服了、我是小人,那是一定要记上一笔的,这回却没了下文,好像那人听了这番豪语立刻人间蒸发。——我估计真实的情形也差不多,换了我,我也只好叹口气,扭头走人,心里嘀咕一句:那您就高兴着吧。
  孟子无疑是中国历史上最自信的人物之一,他比孔子更自信,孔子有时苍凉,而孟子通体刚强。但一个人,在这俗世中宣布自己是普救苍生的圣人,他必然会有无穷烦恼。他要是个皇帝倒也罢了,皇帝登上皇位就是圣人,想不当都不成,我们历史上颇有一些坚决不当圣人的皇上,他自己是快活了,但老百姓都觉得不靠谱:皇上你都当了,圣人你却不当,难不成天下的好事都让你捡了去?于是编出许多故事来骂他。
  我们总认为圣人离我们很远,比如皇上,很远,那好,当圣人吧,但如果隔壁的老汉忽然宣布他是圣人你感觉如何?反正我马上就得跳出来爆料:他昨天刚在我家门口吐了口浓痰他算哪门子圣人!
  这就是孟子的烦恼所在,他老人家天天讲故事,从尧舜禹一路说到周公、孔子,都是圣人,大家都没意见,那都死了多少年了,但忽忽悠悠,浩浩荡荡,最后竟说到了他自己,我们都会打个激凌醒来,不对啊,怎么说会儿话的工夫,这老汉就成圣人了?所以,一部《孟子》中,最热衷于挑孟圣人破绽的就是他老人家的弟子,比如刚才惨遭蒸发的那位就是。
  孟子要是活在现在,事情好办得多。他虽然没当什么大官,但名声不小,四处周游,赞助也是不少的,几十个学生靠着他吃饭,自然会到处写文章夸他们的恩师老板,把孟先生说成孔子再世或者鲁迅重生。但孟子不幸生在两千年前,那时的学生远不像如今这般爱吾师不爱真理,您不是圣人吗?那么好,为什么今天没有笑眯眯,为什么老娘死了您大操大办用了那么厚的棺材板?请回答——
  按说都是小节,但千里之堤毁于蚁穴风起于青萍之末,这样的道理我们懂,孟子更懂,所以,每次碰到此类问题他都绝不敢掉以轻心,一定要堵住,一定要说圆,堵住和说圆的一般路数是,把小节问题一口气升华成大节问题,由一滴水见出海洋,然后,再由大节正确反过来证明小节正确,也就是从海洋里再找出那一滴水。如此倒腾一遍,很少有人不晕,只好承认他老人家是七百年一出的圣人。
  当然,这很累,这意味着人的自我和生活毫无矛盾浑然一体绝对自洽,他一辈子不能留任何缝隙让苍蝇下蛆,他没有私人生活只活在宏大意义里;如果碰上了弗洛依德,弗大夫一定会说这是病,但孟子不以为病,他的弟子们也不以为病,两千年来我们都不认为这是病,这是一个关于圣人的游戏,我们和圣人们都乐此不疲。
  该游戏具体做法如下:
  1.我们爱圣人,因为圣人无缺点。
  2.于是就有了圣人。
  3.为了证明圣人无缺点,我们关注他的鸡毛蒜皮,我们认为只有鸡毛蒜皮才能见出圣人的真精神和大境界,比如圣人如果长期不回家不可能是因为夫妻关系不好而必有更为重大和庄严的意义。
  4.因为圣人要求我们向他学习,我们很累,于是我们再度翻出鸡毛蒜皮证明他也是人原来有缺点有缝隙和我们大家一样。
  5.于是他不是圣人,鉴于他不是圣人他的宏言傥论也就都是鸡毛蒜皮。
  6.我们厌倦了一地鸡毛和蒜皮,我们期待出现下一个圣人。
  7.从上述第1步重新开始,再来一遍。
  当孟子遇见理想主义者
  孟子有理想,但有时他会遇见比他更有理想的理想主义者。
  比如那日,酒席散了,他的弟子彭更借酒撒疯提意见:像您老人家这样,几十辆车开着,数百弟子跟着,从这一国吃到那一国,这、这也太过分了吧?
  孟子的表情我们看不见,但我愿意相信他的脸上平静如水,他答曰:“非其道,则一箪食不可受于人;如其道,则舜受尧之天下,不以为泰——子以为泰乎?”
  只要有真理,吃人家一顿饭又有何妨,当年尧把天下都送给了舜舜也没客气,你难道认为舜也过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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