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春秋

第8章


  关于宋襄公,一种想象及种种问题
  宋襄公站在河边,看着楚国的大军过河。那是阴历十一月,两千六百年前那条名为泓水的河尚未封冻,他身边的谋臣看着敌军在冰冷的河水中艰难行进,急道:
  打吧,打吧,痛打落水狗啊。
  但宋襄公不动,他说:“君子不乘人之危。”
  敌军爬上来了,在岸边乱哄哄地集结,襄公的参谋长更急了:
  打呀,打呀,还等什么,黄瓜菜都要凉了!
  襄公不动,他说:“君子不鼓不成列”——绅士不攻击没有摆好架势的敌人。
  这件事的结果大家都知道,宋军大败,襄公负伤而逃,不久郁郁而死。
  该故事我是在七八岁时读到的,我读懂了,我知道写下这个故事的人是要教育我:一定要乘人之危,否则屁股上就会中一箭而且大家都会笑你活该。今天,闲着没事儿翻《左传》,又读到这个故事,我的体会更为深入,我还是认为宋襄公很愚蠢,他当然没有蠢到不想在战斗中取胜,他的愚蠢在于他想用体面的方式取胜。
  所以,公元前六三八年这一战留给我们的真正教训是,手段和过程是无所谓的,只要我们能够达到目的。
  对此我当然不能非议,那样的话所有决心弘扬狼的精神的同胞们都会看不起我,我要是不幸倒霉或失败也肯定没人同情。但是,你知道,我还是个武侠小说迷,我忍不住要对泓水之战做另一种想象:
  宋襄公是绝世的高手,他站在高高的岸边,披襟当风,看着他的对手在河里狗刨。这时,他的徒弟急道:
  师父,动手吧,发掌心雷劈他,用一阳指点他,拿梅花镖射他!
  这时他会怎么样?他会说:君子不乘人之危。
  说这话时,宋大侠白衣胜雪而且飘飘。
  同理,他一定会等下去,等对方晒干了衣服,站起来,走到他的面前。开打之前还得问一声歇好了吗?
  ——是的,他必须这样,这样我们才觉得是对的,这才是他绝世的风姿,否则他和一个市井无赖有什么区别?
  但为什么,宋襄公在公元前638年的那一天成了蠢货,而在2006年一个武侠小说迷的想象中会成为英雄呢?
  今天中午,晒着太阳,我和楼下的李大爷探讨了这个问题,李大爷正遛狗呢,他的狗尊号球球,看上去正是一只可爱的毛球,该球每见了我都呲牙咧嘴,极为勇猛,但据李大爷揭发,实际上这厮胆小得很,见到面目雄壮的陈哥尾巴便摇得花枝招展,“你呀,面善。”——不说狗了,且说人事,李大爷听了我的疑惑,沉吟半晌,问,那打仗的时候,是宋什么人多还是人家人多?
  噢,我忘了,当时宋襄公的参谋长对形势做过评估,叫“敌众我寡”。
  李大爷又想想,说,那比武的时候是宋什么的武艺高还是人家武艺高?
  那还用说吗?当然是宋大侠武艺高。
  李大爷曰:球球,咱回家了,让你李叔好好想想。
  不用想,这就叫醍醐灌顶啊,我一下子明白了问题的症结:宋襄公在这场战争中是弱者,所以,他必须按弱者的逻辑行事,不能思考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不能温良恭俭让,只有当他是个强者时,他才会留意姿态、程序、自尊之类的审美和伦理问题,才会在追求目的时坚持手段的正当和体面,坚持他的价值观他对正义的信念,哪怕他可能会因此遭了暗算,因此失败和倒霉。
  历史教给我们的是弱者的哲学,武侠小说教给我们的是强者的哲学。那么我该信谁的呢?当然是历史。我是武侠小说迷,可我也知道武侠小说探讨和想象的其实是生活中的“不可能”,那些大侠们,从小说里走出来就全是宋襄公。
  得了李大爷的启发和教导,我踏实了,打算回去睡个午觉,但是,这一觉终于没有睡成,因为我忽然想起,如果每个人都受了教育,决心实行弱者的哲学,时刻感觉寡不敌众而不择手段,那么结果会如何呢?是不是我们就会在每一场战斗中胜利?我们都胜利了失败者又在哪儿呢?那些失败者是不是就该像块肉一样无怨无悔地被吞下去?或者说,如果我们集体实行弱者的哲学我们会不会就真的集体变成强者?
  所以,古书读多了不是好事,午觉睡不成而且变糊涂。比如关于中国的传统文化,五四以来被我们的知识分子百年如一日地洒狗血,批评古人讲文明、讲礼义,温文尔雅,个个都是宋襄公,完全不能适应全球化的竞争要求,阻碍中国的现代化。但现在我怀疑我们这些知识分子是否读过中国书,鲁迅是读过的,而且读通了,但据他说只读出两个可怕的字,那两个字其实也就是如今大行其道的狼的精神,就是要知道肉在哪儿,该出爪时就出爪,别管什么风度和信念。
  当然,即使在阐述弱者的哲学,知识分子们也是铿锵雄壮、深沉智慧,不会像我这么俗,比如,关于肉在哪儿的问题,我好几次看见我们的学者纵论天下大势时征引一句西哲名言加以阐述,大意是,没有永恒的敌人,也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这“利益”也就是狼眼里的肉。他们说的时候其状如肉在口。
  我不敢不同意他们的观点,怕他们以为我会抢肉,当然我也永远不会和他们做朋友,但是第一,这句话据他们说是邱吉尔所言,我记得似乎是十九世纪一位英国首相说的,本来想查查,但查洋书是他们的特长,建议他们去查。第二,我也建议他们顺便把邱吉尔当年当上首相时的广播讲话也重读一遍。那时希特勒已经席卷欧洲大陆,聪明人都该为了自己“永恒的利益”赶紧设法和新主子搞好关系,但邱吉尔说,他要傻到底、干到底,干到最后一个人、最后一寸土地——也是大意。
  活在春秋之食指大动
  话说那日,天下太平,风和日丽,子公站在院子里听候传召,忽然,天上飞过一只黑鸟,地上,子公的食指急剧痉挛,呈失控之状——当然应该赶快上医院,但春秋时代的子公盯着那根发疯的手指,窃笑,人家问:笑啥呢?子公曰:食指跳,美食到,百跳百应,不信等着瞧。
  很快大家就瞧见了,进得殿去,子公失声惊叫:“果然!”——郑国的国王灵公端坐殿上,面前一只大鼎,一锅甲鱼汤正炖到火候上!甲鱼汤按说不值得惊叫,但那是春秋,人的舌头不像现在这样席卷全球,最贪婪的食客也不过是吃遍了方圆百里的动物和植物,而这只大甲鱼却是来自楚国。
  灵公从汤锅上抬起头,问道:“果”什么“然”啊?子公被甲鱼汤逗得亢奋异常,翘着那根天赋异禀的食指细说端详:该指兼具触觉味觉和嗅觉,而且闻美味而大动。话说到这份儿上,那灵公要是个随和的,怎么也得舀一勺汤赏给他尝尝,但灵公偏是个护食儿的,越听越紧张,坚决不接话茬,只顾一碗又一碗抓紧喝汤。
  想想吧,子公先生眼巴巴看着,他的食指几乎要飞起来了,终于,他眼前一黑——他自己干了什么他不知道,反正别人看得清楚:该大臣忽然冲上去,探食指往鼎里一蘸,然后张嘴叼住手指头转身飞跑……
  在庄严的史书上,这个过程就是七个字:“染其指,尝之而出”。灵公大怒,当即下令把他抓回来砍了——不是砍手指,是砍头。子公呢,跑出去一里多地,嘬着手指回味一会儿,心一横,得,先把你杀了吧,至少还能落下一锅好汤。
  于是,灵公的人还没来得及杀他,他已经掉头跑回来把灵公杀了。
  ——杀国王,这件事后世的中国人想想都会吓得血管爆掉,可在春秋时,可怜的国王们经常像小鸡子一样被人随便捏死,理由呢,常常微不足道。郑灵公死于“谗”,随便翻翻《左传》你就知道,有的君王死得比他还要搞笑。
  似乎是,在那遥远的春秋时代,华夏大地上到处是暴脾气的热血豪杰,动辄张牙舞爪,打得肝脑涂地。生于春秋而当上了主子显然是高危职业,国王吃个独食都可能丧命,要批评个人也得先看看周围是否侍卫众多,否则人家当场翻脸就可能扑上来砸破你的脑袋。那个时代有荷马史诗般的壮阔和莽荡,人都是巨兽或巨神,他们的谗、贪婪、嫉妒、愤恨、虚荣等等欲望和情感都是天大地大翻江倒海之事,就像一部《伊利亚特》,打成了越洋大战,说到底也不过是谁拐走了谁的老婆。
  我不敢确定活在这个时代是否幸福,但我认为该时代必定可爱,它将像我们的童年一样被长久记忆和传诵。但事实上,春秋在我们心里只是一团混乱模糊的影子,似乎是,有人设法销去了我们的记忆,让我们忘记了那顽皮胡闹的童年。
  该人据说是咱们的老师孔子。孔老师可能是春秋时代唯一的好脾气,他就像掉到强盗窝里的书生,苦口婆心地开导大家不要野蛮不要火气大,凡事都要守规矩、讲道理,结果当然无效,老夫子只好发愤作《春秋》:把你们的这摊子烂事儿写出来,看你们羞也不羞!据说大家都羞了:“孔子做春秋而乱臣贼子惧”,但我怀疑这是知识分子的谎话,主要是为了吹嘘他们手里的那支笔是多么神奇;笔当然重要,商鞅、李斯、韩非之笔都是寒光闪烁的利器,但是还得有秦始皇把这锐利的笔化成兵马俑的剑,孩子不听话狠狠收拾了一顿,从此他们终于知道活在世上不服老大是不行的。然后到了汉武帝,名为独尊儒术,实则王霸杂用,收拾得更为细致,这帮孩子总算长大了、上道儿了、懂规矩了,被皇上恶骂只知道磕头了,说起春秋,也是一脸的羞涩和悔恨了:小孩子尿炕的事还提它作甚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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