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春秋

第17章


  “大明江山一座,崇祯皇帝夫妇两口”就这么断送掉了,这时再谈什么东林、复社还好意思理直气壮?死了也就罢了,活下来的人还得讲故事,这个故事很难讲,为难的结果,就是一大群江南名妓、一大串风花雪月的事被记叙下来,进入了历史。
  文人们躲在女人身后,他们的自信心崩溃了,他们无法给出他们自己在历史中的意义,于是,他们一是宣布历史中断,二是把意义问题偷换为审美问题,后一着正是他们拿手的,他们都是风流才子啊。
  所以,《板桥杂记》是“伪史”,这就相当于一个当代文人沉痛讲述他在三里屯怎么泡吧、泡妞,并且断定这一切都有历史意义。但惟其是“伪史”,这本书变得有趣了,一边是宏大的历史叙事,一边是风月场上的个人见闻,前者是传统文人的说话方式,后者是他们的生活方式,这里有冲突、有矛盾,余怀老先生努力把它摆平。
  如果是个现代作者,这本书可以写成几十万字,但在余怀手下,它只有一万多字。余怀所知甚多而所说甚少,现代人的文章通常是所知甚少、所说甚多。古人的眼光拉得很长,一望几十年,看的是关节、筋络,我们的眼光短,看的是此时,是皮肤。当然,余怀这么写有他深思熟虑的考量,由关节、筋络,人物直接呈现为命运,那是枝头的花委于污泥,历史的大风雨催折万物。
  ——卑微的小人物、卑微的小女子与历史发生了肯定性的关联,这是传统文人作为历史讲述者和守护者的一次重大退却,在那以前,女人是祸水,是干扰历史正常运行的邪恶因素;而在明末清初的记叙中,美丽的女人们成了飞翔于大毁灭之上的神女,文人们不得不抓住她们的衣带,分享她们的美、魅力和无辜……
  想想吧,关于晚明,如果删除了那些女人,对剩下的那群衣冠男人我们其实就没什么话可说了。他们自己想必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钱谦益、吴梅村、余怀等等于此津津乐道,他们似乎是在与历史做一笔交易,以微妙的性感因素换取自身的在场。
  《板桥杂记》写得简朴、清艳,时间已经磨蚀了记忆中刺目的繁华,同时这也是为了使这本“狭斜之是述、艳冶之是传”的书具有“史”的庄严,所谓“一代之兴衰、千秋之感慨”。文言文本来就有一种遮蔽生活真实质地的功能,不管什么事,文言的锦缎覆盖,自然就雅起来,静下去,消了烟火红尘。但《板桥杂记》偶或也会露破绽,忽然冒出一句大白话:
  顾喜,一名小喜,性情豪爽,体态丰华,趺不纤妍,人称为顾大脚,又谓之肉屏风。
  最后这两个外号殊不雅驯,但恰恰由此你能感到扑面而来的欢场气息,那是未经诗化的,是粗俗的,是直接的感官和身体,与历史原没什么关系。
  ——雨中过常熟,见路边两堆荒冢,同行者告我,那是柳如是和钱谦益,柳“爱国”,所以墓前有牌坊,钱“不爱国”,原先是没牌坊的。“人稀春寂寂,事去雨潇潇”(王士祯《寻旧院遗址》),便想起陈寅恪,想起《板桥杂记》。
  显得你的药便不灵了——《笑林广记》
  先说一个段子:
  三人同卧,一人觉腿痒甚,睡梦恍惚,竟将第二人腿上竭力抓爬,痒终不减,抓之愈甚,遂至出血。第二人手摸湿处,认为第三人遗溺也,促其起。第三人起溺,而隔壁乃酒家,榨酒声滴沥不止,以为己溺未完,竟站至天明。
  这段子题为《恍惚》,见于《笑林广记》卷之五《殊禀部》。恍兮惚兮,神思不属,此等迷糊在古典文学中被充分书写,寻寻觅觅,千回百转,文人们写得美、写得缥缈,当然有时不免于酸。但在我看来,说“恍惚”说得最透彻的还是这个段子:大脑的某个部位醒了,另一个部位还睡着,他知道痒,他却不知道抓的是别人的腿;他听见滴沥,却不知滴沥的不是自己的尿。
  于是,“恍惚”由精神和审美的境界忽然被拉回了地面,它重新成为一种肉体经验,它与肉体的麻痹和感觉的失调有关,它不再是潮湿和纯粹的云雾,它是机械性的混乱。
  ——我设想,加缪读过遥远东方的这个故事,《局外人》中就密布着物质的、身体的“恍惚”。
  《笑林广记》,中国古代的段子汇编,宋时已有刻本,后经不断增补,目前所见的最完备的本子成于清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这是一部没有作者的书,或者说,每个作者都自愿放弃了对作品的权利,他无名、他消失,他让声音在嘈杂的人群中秘密流传,最终变成一种飘零的、近于自然的存在。
  段子,或者叫笑话,有一个发生学的疑难。我查阅手机短信,我接到一个又一个段子,我常常疑惑,谁是一个段子的作者?一个段子在流传过程中会被修订,会有相互差异的众多文本,但在最初,它应该是有一个作者的,他第一个写出了它或说出了它。
  那么,为什么?他的创作冲动从何而来?他没有稿费,没有版权,他也不会因此出名,他为什么要“创作”?
  因为快乐,是的,单纯的快乐。这种快乐很大程度上恰恰来自作者的无名。无名,所以不负责任,所以胆大妄为,超越任何言说的禁忌,所以粗俗、残酷、狭邪、放荡。
  ——这难道快乐吗?我现在写的是一篇署名“李敬泽”的文章,我要郑重强调,快乐应该是文明的、健康的、合道德的、有节制的。
  然而,人是不完善的,人有弱点,人的最不可克服的弱点就是他有肉体,比如一个人呱唧呱唧吃,然后再稀里哗啦排泄,我认为这很不雅观,但不吃不行、不拉不爽,一个人一生之中大部分时间其实是在忙着这些不体面的事。
  所幸人是有“精神”的动物,我们在口头上、在文字上体面,我们可以假装肉体不在,把它封闭在沉寂的区域,然后径自飞向某个意义的高度。
  ——但真的沉寂了吗?在沉寂中或许还有窃窃私语?每个社会、每一种文明都拥有“正文”之外的隐秘的语言生活,人们悄悄地在言说中感受肉身。肉体的沉重、僵硬、不协调、不纯粹、不可自主,这一切是人的弱点,也是人与人平等的底线,也就是说,进了澡堂子,裸裎相对,人人没有名字,肉身你有一具我也有一具,谁也别装孙子了,一切“高度”都取消,一切价值等级都拉平,这难道不快乐?这是一种在理性、文明之外的快乐,是被禁忌和冲破禁忌的快乐。
  《笑林广记》因此具有特殊的重要性,它是黑暗中的笑声,是天理遮蔽下的人欲,是我们前人的肉身。
  回到了肉身,人和人之间的一切隔阂都被打破。读一本唐宋八大家的书,你常会感到它离你很远,你很难走近它。读《笑林广记》,你却毫无障碍,好像那些段子刚刚发到你的手机上,你微笑或大笑,透彻地领悟那些语言的诡计和花招。
  乘一架时间机器回宋朝,你和苏东坡、和宋江李逵其实没什么话说,但是有段子,段子能让穿宽袍扎幞头的人与西装革履的人同时发出笑声。
  ——将近一千年了,人间换了。
  但人真的改变了吗?
  我所读的《笑林广记》是光明日报出版社一九九三年五月第一版,一位当代的校点者在《前言》中说:
  《笑林广记》……其内容不是一人一世的创作,而是广大劳动者共同创作的产物,是劳动者智慧的结晶。它产生于民间,创作于人民。这足以说明它的文学性、人民性。人民需要生活,需要真实,需要艺术,需要快乐。
  我觉得该先生要么是太老实,要么就是搞笑的高手。“人民需要生活”,这话说得有趣得紧,“人民”是否需要“生活”我不知道,我倒知道人大概是需要段子的。不知在什么地方我说过“把日子过成段子”,这话被黄集伟先生引了去广为散播,似乎是为当今的段子大流行张目,其实我没倒那么疯,用那位校点者的话说,我只是觉得应该让“劳动者”发挥他的智慧,这是一种避免焦虑至死的智慧。当然,如果一个人一天非得听或说七八个段子才能过,那也许说明他非常不快乐,以至于他如此地需要快乐。
  ——话说到这儿,我自己都糊涂了,只好从《笑林广记》上抄个段子了事:
  一方士专卖迷妇人药,妇着在身,自来与人私合。一日有轻浪子弟来买药,适方士他出,其妻以药付之。子弟就以药弹其身上,随妇至房,妇只得与伊交合。方士归,妻以其事告之。方士怒云:“谁教你就他!”妻曰:“我若不从,显得你的药便不灵了。”
  说八
  题为《说八》,可说八卦、八爪鱼、八旗子弟,也可以说八达岭、八音盒、八国集团首脑会议,甚至说“发”也不算跑题。想来想去,决定说八股。
  唐代发明了科举,这在当时是文明史上创新、先进的制度设计,从此,考场之上人人平等,穷孩子只要脑瓜灵、肯上进,祖坟冒青烟,也能出人头地。唐代之前,中国乱了几百年,白骨蔽于野,千里无鸡鸣,重要原因就在于九品中正,纨绔当道;一个社会,如果我爹掌印把子,我还掌印把子,这问题还不大,但如果他爹是卖豆腐的,他就注定卖豆腐,上进的路向最广大的人群封闭,这就问题甚大,卖豆腐的儿子憋急了就会揭竿而起,举着切豆腐的刀杀开一条血路。有鉴于此,唐太宗兴科举,一得意说了句真心话:天下英雄尽入吾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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