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春秋

第16章


  再听还有两句:“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听得个大小姐心动神摇,如醉如痴,不免又哭了一泡。
  哭什么呢?问林黛玉她未必说得出来,问红学家,他们倒是能说,你却要捂着耳朵跑,想必就是黛玉同志在与封建礼教的艰苦斗争中感到孤独、迷茫,云云。
  这么揣测不是毫无根据,前几日看昆曲《牡丹亭》,戏单子上就把杜丽娘尊为反礼教的斗士。反封建、反礼教,这是通行了近百年的信条,我不敢非议,我只是觉得如此看《牡丹亭》和如此看《红楼梦》都未免是猪八戒吃人参果,吃也吃了,不知滋味也。
  古人和今人一样,都爱说大道理也都讨厌大道理,比如《牡丹亭》里,一上来杜丽娘她爹就板着脸教训:整天睡懒觉,不好好读书,这孩子怎么这么不上进!这和此时的爹是一样的口吻,当然不招人喜欢,但恐怕一百年后的爹也还是这么说话。
  于是问题少女杜丽娘就不得不爬起来读书,读书之余就“游园”、“惊梦”,就被一片落花吓掉了卿卿性命。
  我在台下摇头晃脑听到这儿,几乎要跳起来:汤显祖汤先生啊,如今可是二十一世纪了,你让中国人民怎么相信天下还有这么脆弱的水做的人儿?何况据说她还是反礼教的斗士!
  ——这就是今人和古人的重大不同,在古人,比如汤显祖、曹雪芹和杜丽娘、林黛玉看来,这个红尘滚滚、良辰美景的世界是真的托在一朵花上,它随时会坠落、陨灭,“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
  这是绝对的幻灭感和绝对的脆弱感,在《红楼梦》中,黛玉听到的正是《牡丹亭》的曲子,中国古代文明中两个最脆弱、最敏感、最阴柔的灵魂必然相遇。
  脆弱有什么好?值得你摇头晃脑地赞叹?看官必会如此断喝。我承认,脆弱没什么好,我正在努力将自己锻炼成钢铁战士,我要说的只是,对脆弱没感觉肯定是看不懂《牡丹亭》、《红楼梦》的,看不懂《牡丹亭》、《红楼梦》当然不要紧,比较要紧的是,一种丝毫没有脆弱感的文明,其中所有的人都会像吃了伟哥,兴致勃勃,亢奋折腾,热火朝天地瞎忙活,死气白赖地硬挺着,硬挺着为什么,没人知道。
  所以,今夜且听《牡丹亭》,昆曲是软的,颓的,在无穷无尽的水磨缠绵中,姹紫嫣红开遍处,终付与断井残垣,走过了三生路,便是曲终人散,茫然四顾,问一声:“赏心乐事谁家院”?
  一世界的热闹,一个人的梦——《陶庵梦忆》
  1.张岱喜欢的事是:深深庭院,眼神波俏的丫鬟,繁花和少年,华丽的衣裳,骏马奔跑的姿态,神奇的灯,烟花在幽蓝的夜空中绽放;还有梨园歌舞,紫檀架上的古物,雪白的手破开金黄的橘子,新绿的茶叶在白水中缓缓展开,这些都是张岱喜欢的事。
  2.张岱还喜欢锣鼓吹打,喜欢人群。浩大的、如粥如沸的人群,其中有张岱。张岱叹道:人太多了,太挤了,太闹了。但人群散去,天地大静,一缕凉笛绕一弯残月,三五人静坐静听,其中亦有张岱。
  3.张岱是爱繁华、爱热闹的人。张岱之生是为了凑一场大热闹,所以张岱每次都要捱到热闹散了、繁华尽了。
  4.张岱,字宗子,居绍兴,生死于明清之际。家世殷富,少有捷才。然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学节义不成,学时文不成,学仙学佛,学种地,皆不成。时人呼为废物、败家子、蠢秀才、瞌睡汉,到老了,一言以总之,呼之曰:死老鬼!
  5.张岱之后百年,有贾宝玉生于金陵。张岱所爱亦为宝玉所爱,宝玉之阅尽大观正如张岱凑够了热闹。该二人皆有与生俱来的冲动——成为“废物”,“废”了自己。故异史氏曰:宝玉岂“死老鬼”张岱投胎转世欤?张岱又字石公,莫不就是大荒山青埂峰下女娲补天所遗的一块废石?
  6.张岱毕生足迹,南不过绍兴,北至兖州。山东、江苏、浙江,由圣人发祥之地到六朝金粉、湖上风月,地图上狭窄的一条正是古中国文明的中心。时当晚明,据说资本主义在此萌芽了,据说这萌芽又被掐掉了。但是——
  9.张岱和他的人群正无边无际地欢乐。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他们不知道北方的蛮族正撞击帝国的长城,不知道一个下岗驿丁的身后正聚集着更广大的人群,这是一支沉默、饥饿、仇恨的大军。
  10.张岱不知道。张岱知道的是:这世界正在瓦解,天柱欲折,四维将裂,张岱在内心深处等待那一刻。那和满洲的铁骑无关,和李自成的义旗无关,和历史无关,那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是尘埃落定。所以——
  11.张岱和他的人群见证了“末世”。他们见证无限的美、无限的繁华、无限的精致复杂,见证了缓缓降临的浩大的宿命。休说是王朝鼎革、人事浮沉,这种宿命的末世感将穿越康乾盛世,结出一朵最美的花,所谓“阆苑奇葩”:《红楼梦》。《红楼梦》是无数梦的影子,其中有张岱的梦。
  12.张岱晚年耽于梦。鸡鸣枕上,夜气方回,五十年来,总成一梦。痴人说梦,遂有《陶庵梦忆》。
  13.张岱此时国破家忘,流离山野。所存者,惟破床一具,破桌子一张,折腿的古鼎,断弦的琴,几本残书。还有梦。还有用秃笔蘸着缺砚写下的字。字迹想来是枯淡的,但应是依然妩媚,如当年旧事藏于白头宫女眼角眉梢。
  14.张岱真正喜欢的事是:
  文字。
  15.张岱好文字。不是那种正大的好,是纨绔子弟的那种好。好得有点儿赖皮,好得不讲道理。明代小品,文字通常是放得开了,但二袁其实还是官员气派,作爽朗作洒脱,自高处平易近人;至于竟陵诸家,越放开越别扭,如仆人扮老爷,手脚不知何处安置。倒是张岱,便是赖皮,便是不讲道理,也是娘胎里带来的随便。
  16.张岱文字快。他喜用排比,快时直如大珠小珠落玉盘,目不暇接。张岱爱热闹,文字也热闹,眼观六路,下笔如飞,无黏滞、无间断。小品文字,写慢容易,写快难。快而又磊磊落落、跌荡流转如张岱者,尤难。
  17.张岱纨绔也,故有霸蛮气。行文如操刀,造句如欺男霸女。如《报恩塔》起首一句:“中国之大古董,永乐之大窑器,则报恩塔是也。”如《筠芝亭》:“筠芝亭,浑朴一亭耳,然而亭之事尽,筠芝亭一山之事亦尽。”此类句子均如一声断喝,当者披靡。
  18.张岱在文字中注视他的城郭人民,他失去的一切,他权当未曾拥有的一切。他竟无怨愤、无哀伤。偶而张岱会感慨,但也只是一声轻叹。明季遗民中少有如张岱这般没心没肺。但张岱的没心没肺有更广大的境界:冬天降临时,凋谢的花、殒命的鸟何曾哭天抢地?而这古老文明的荒凉冬天已经来了。
  19.张岱于崇祯二年中秋次日途经镇江。日暮时分,至北固山:
  月光倒囊入水,江涛吞吐,露气吸之,噀天为白。余大惊喜,移舟过金山寺,已二鼓矣,经龙王堂,入大殿,皆漆静。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余呼小仆携戏具,盛张灯火大殿中,唱韩靳王金山及长江大战诸句,锣鼓喧填,一寺人皆起看。……剧完,将曙,解缆过江。山僧至山脚,目送久之,不知是人、是怪、是鬼。(《金山夜戏》)
  ——这就是张岱的生命和生活,一场大静之中热闹红火的戏。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事去雨潇潇——《板桥杂记》
  《板桥杂记》,余怀着。
  板桥即长板桥,在秦淮河上,过桥西去即为“旧院”,“一带妆楼临水盖,家家分影照婵娟”,在明代,那是烟花繁盛地,现代汉语中,那叫“红灯区”。
  余怀高寿,活到了八十岁,殁于清康熙三十四年。在漫长的后半生,余怀看着旧院化为废墟、化为菜地,那里主要出产一种“瓢儿菜”。他写了一本《板桥杂记》,回忆昔日的浆声灯影、风月无边。
  ——这就让人想起他的同代人张岱,《陶庵梦忆》也是寻那旧梦。但张岱的文章更见性情,更有光芒,以我的趣味,我是不太喜欢余怀的简朴。然而,《板桥杂记》中总有一些因素令人不能释怀,也许这些因素并非此书独具,但正巧在这本书里我感觉到了它们。
  《板桥杂记》是一份“伪史”。明清易代,天地翻覆,大批文人隐于江湖,以“遗民”自命,便是进了新朝庙堂,骨子里仍有遗民气。社会精英的自我放逐,这是清代前期危及皇朝统治合法性的主要问题,经过康、雍、乾三朝的怀柔与威迫,经过一百多年的太平消磨,这个问题才算大致解决。
  所谓“解决”,我指的是清朝终于被纳入我们的历史秩序,我们承认,在“历史”这部大书里,明朝这一章结束了,清朝是它正当的接续。但这是我们现在的看法,对清初的文人来说,他们的真实感觉是,“历史”中断了,他们不幸掉进了一个时间的空洞。
  清初知识分子的主要精神诉求就是填补这个空洞。他们必须克服虚无,必须使自己的过去和现在有意义。但这真是难啊,儒生们一向自认为是历史的主体,而明清易代之时一个触目惊心的事实正是这个“主体”的缺席。我觉得,晚明文人当时主要做了两件事,一是写诗嫖娼,二是结伙骂街,他们鲜明的自我意识和对政治、道德“正确性”的执着与他们的无能、偏狭和虚矫真是相得益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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