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终不聪明

第九章


    [03时光如镜]
    这便是爱过之后最大的悲哀:
    不是遗忘,不是失去,
    而是它总会残留一些东西在你生命里,
    成为无法磨灭的铁证。
    证明你爱过、证明你失去过、
    证明你可以遗忘却无法删除往事重新再活一次。
    过去的已成历史,遗失的也将永存。
    而我们能够得到什么?
    唯有越来越厚的记忆和越来越薄的青春。
    008
    上午十一点半,店里有几个学生模样的客人坐在窗边喝果汁聊天,手边摆着挑好的书,不时摆弄落地窗边的花花草草和那几个惹眼的窗帘扣。这样的情景就是我在书店里所能见到的最有幸福感的时刻之一:几个人,几本书,一壶花茶,喧嚣的都市被隔在一扇门外,里面的时光缓慢到仿佛静止。
    我把店里的花草浇了一遍水,回到收银台后看书。
    顾客要走了,小章来帮他们拿账单。他还没忘记早上的话题,趴在收银台前边跟我说:“你相信我,你家唐唐等会儿肯定不会出现。”
    “我要不信呢?”我合上书,抬起头。
    “赌一个月扫地!她要是没来,你扫一个月;她要是来了,我扫一个月。”小章下了个这么有吸引力的注,我思觉失调才会不答应。
    “行。”
    小章朝我伸出手。
    我有点纳闷,“账单给你了啊。”
    “手机拿来。公平起见,不许作弊。”小章简直比女人心眼儿还多,他怎么知道我打算给唐唐发短信?这下可真成了看谁运气好的游戏了。
    为了避免作弊的嫌疑,我只好把手机交给小章,还心有不甘地嘱咐:“别给姐砸地上了!”
    “姐姐,HTC都出到G14了你知道不?你这古董G3就算不砸也该退休了。”他还穷得瑟地把我手机晃了晃,然后抛进衣兜。真是抛,不是放。
    我又一次扶额。
    后来,事实证明小章果然有着比女人还准的直觉,唐唐来电话了。我一听见自己的手机铃声在小章的制服兜里响起,仿佛顿时闻到了一个月的灰尘味儿……
    原计划的三人午餐又变回了施杰和我两个人。
    说实话,跟他一起吃饭气氛还不错——施杰本身就有这种能和世界上任何一个人相处愉快的天赋。他熟门熟路地带我去书店后大楼里的一家地道的泰国餐厅,咖喱味道不错,而冬阴功毫无例外地喝起来像涮锅水。从一进店门开始他就在扮演主导的角色,如果我要跟他抢着付账只会增添尴尬。一顿饭的时间长短通常都取决于席间的聊天是否愉快:两人话不投机低头闷吃,算上上菜的时间差也只需要大概半小时就能离开餐桌;而如果聊得热烈,这顿饭很有可能在两小时以上。今天的午餐持续了一小时,施杰的人生经历才刚刚从高中说到大学。我习惯不谈自己的事,他也善于绕开这种尴尬,于是我也算听得挺有乐趣。
    饭后他送我回店里,此时一个客人也没有。垃圾桶里的外卖盒子证明小章已经吃过午饭,或许他正在书架后满怀善意地扫着这个月的最后一次地。
    施杰环顾店内,随口问:“你男朋友今天没来?”
    唉,他才在店里见过我几次,现在就连他也以为黎靖是我男朋友。
    既然难以三言两语解释清楚,也没必要对别人解释,于是我反问:“谁?”
    他脸上果然出现了一丝愕然的表情:“……那‘大不列颠制造’的哥们不是你男朋友啊?”他果然是指黎靖。
    “哪个啊?”我轻描淡写地问,语气就像在问他今天天气好不好一样。
    “你还有好几个?”他故作夸张。
    “我一个都没有。”我坦白地答。
    他追问:“你真没有?”
    我确认:“真没有。”
    他还不死心地多问了一句,“那哥们真不是?”
    “不管你说的是谁,都不是。”
    “既然你没有男朋友,要不考虑一下我吧?”他面带微笑语速如常地扔出了这句话。
    十几岁时的恋爱是生涩,连怎么表白都要先绞尽脑汁后鼓足勇气,即使如此,到最后说不出口的概率依然大于50%;成熟之后恋爱是默契,从彼此相处中就能逐渐感觉到对方的心意,不需要表白就了然于心的概率大于50%;而太有经验的恋爱就只是一场关于如何取胜的游戏,开局掌握控制权、中局攻城略地、残局以绝对优势迫使对手只能选择握手言和。
    施杰刚才那句话就是一个绝佳的开局。
    他貌似玩笑却又不失真诚,神情大方磊落,毫无害羞或者局促之感,让你完全摸不透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再加上平时相处他总是礼貌热情但不轻浮,这一句话之后,通常你都会开始不自觉地琢磨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个动作,一遍又一遍深思这些细节里到底有没有对你包含特别的感情。此时,他已经成功地在你心里占据了一席之地。比起热烈的攻势,这样简洁有力的开局无疑是效果最直接、成本最低的选择。女人的爱情很多时候是由不解和好奇开始,而男人却常常在经过深思熟虑再选择追求一个他能看穿的女人。当然他们也会喜欢女人有神秘感,但这种感情仅仅只会持续到完全了解她之前。简而言之,“选择”与“爱”这两件事女人永远混为一谈,但男人的大脑则可以做到泾渭分明。
    我也笑了笑,回答他:“你很值得考虑,不过单身也是不错的选择。”
    “这么说我的对手不是一个男人,而是单身主义?”
    “少点假想敌,世界更和平。”我走过两步替他拉开门,“谢谢你送的书,谢谢你请我吃午饭。”
    “别客气,那改天我再打电话给你。走了,你进去吧。”他配合地走出门口,脸上没有丝毫不快。
    “开车小心。”我朝他挥挥手。
    身边安静下来,整间屋里只剩下60年代的爵士乐不紧不慢地在空气中流动。平时只要一见到个活人小章就能聊个不停,现在他仍然不声不响地窝在书架之间的某处。
    “喂,出来吧,不会杀你灭口的。”我叫他。
    小章果然从里边钻了出来,像得到允许般凑过来张口就说:“别考虑了,施杰不适合你。你跟他还不如跟唐唐姐呢。”
    我用研究性的眼光又一次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你是……看上施杰了?”
    “我呸你一脸花露水!”知心姐姐附体的他愤然反抗,“别看他平时跟我称兄道弟的,谁都清楚我们俩不是一路人。我跟你说,这地球上有两种男人绝对绝对不能要:一是凤凰男,二是富二代。”
    “除了这两种就都能要了?”
    “不,这两种是‘绝对绝对不能要’。除此之外,还有‘绝对不能要’、‘考虑要不要’、‘也许可以要’、‘一定必须要’和‘不要就会死’这五种。”
    他说得头头是道,我乐了,“诶,那你喜欢哪一种啊?”
    “你怎么就那么想让我钻进你的圈套啊?”他慢悠悠地端起杯子喝水,再慢悠悠地放下,“反正我是提醒你了,富二代千万不能要,不然有你受的。”
    他这个说法未免有点夸张,就算施杰家境还不错,但应该还算不上真正的“富二代”。
    “是,感谢未卜先知神机妙算的章嫩草大师!”
    门边的小风铃响了一声,有客人推门进来了。来者是两个年轻女孩,进店后没有靠近书架,径直找了张靠窗的桌子坐下。小章没工夫回嘴,便白我一眼,转身去吧台拿饮品单。
    吧台后墙上木柜子里那一排好看的玻璃罐里装着咖啡豆,遗憾的是在这里待了两年多我仍然尝不出豆与豆之间的区别,对我来说五十块钱和五千块钱的咖啡豆喝起来都差不多,只知道它们味道跟速溶不一样。以前陪同客户参加非正式的聚会也不少,在这种场合基本都是吃什么谈什么,于是咖啡成了我最无法理解的话题——搜肠刮肚掏出来的品评赞美之词需要从我嘴里变成另一种语言,手上那杯昂贵的咖啡同样也从我的嘴里落进胃里,但我从未成功地将两者从感官上联系起来。
    而小章在这一点上绝对是天赋异禀。任何酒类、咖啡只要他尝过就像被存储进记忆体,无论隔多久都能清楚准确地还原,绝不带混淆的。虽然他没什么机会在名媛们面前显示这项高雅的天赋,但每位对着菜单犹豫不决的客人都是他展现魅力的好机会。
    ——眼下这两个女孩就正拿不定主意,在询问他的意见。
    “想喝香浓一点又不带酸的就曼特宁;喜欢果香的话肯亚咖啡不错。不然看看这一页:想要有巧克力味儿的就是摩卡,但摩卡口感有点酸;想要奶味浓郁就选拿铁。”小章面带亲切又职业性的微笑,声音温柔语句简洁地作推荐。
    “嗯……蓝山咖啡怎么样啊?会不会很苦?”其中一个姑娘从菜单里抬起头来,问。
    “要选单品咖啡的话蓝山不错,它是产自牙买加蓝山海拔两千多米上的咖啡豆,口感和香味都比较淡,但是质地非常精细。不过,我个人觉得蓝山比较适合贵妇,像你们这么可爱的女孩儿可以试试日式的炭烧咖啡。像我同事,她就很喜欢喝店里的炭烧。”一见到漂亮小姑娘他就不淡定,卖弄学问之余还不忘把我拉出来当人肉招牌。
    果然,那俩姑娘对博学的小章闪着星星眼迅速点了一杯炭烧一杯拿铁和一块菜单上大力推荐的提拉米苏。
    “炭烧有苦味,比较香醇,搭配巧克力蛋糕会更好;而拿铁口感层次丰富,最好是搭配蓝莓芝士。当然,我只是纯粹建议一下,提拉米苏算是比较百搭的,也很女性化,最佳组合是跟卡布奇诺搭配。”小章笑容可掬地全程扮演着“温柔可爱充满魅力的咖啡师”。
    结果自然是咖啡师大获全胜,客人怀着被尊重、被细心体贴对待后的感动之情改点了一块蓝莓芝士和一块巧克力蛋糕。他体贴尊重漂亮姑娘倒是事实,咱们店蓝山比炭烧要贵出不少。
    咖啡机嗡嗡地响起来,我去帮忙替他准备杯垫小勺和托盘。
    小章背对着顾客朝我眨眨眼。
    我被他眨得一抖,仗着有机器的小噪音和音乐声当背景,以一种低到只在一米范围内能听见的声音问:“干吗非不许人家点产自海拔两千米的贵妇咖啡蓝山?”
    “不懂咖啡喝什么蓝山,不怕浪费啊?咱家蓝山是真的,又不是外边那种调的,喝的不心疼我做的心疼。”他说悄悄话的时候嘴唇的动作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那你不干脆推荐奶茶果汁什么的?”
    “客人想喝咖啡,我的责任就是给推荐个合适的。我总不能说:你就甭喝了,喝了你也不明白。”小章又白我一眼。
    “不然周一跟李姐提议,六月活动让你教姑娘们认识咖啡好了。小姑娘们肯定都扑上来围着你。”
    “这主意不错,你说还是我说?”他一听姑娘就来劲,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片刻,将咖啡和蛋糕送到客人面前,俩姑娘热情地跟他聊起天来,于是他们主客三人瞬间跟老熟人一样聊得热火朝天,一时兴起还答应下次再来就给她们演示虹吸壶。这种情形我见过不下数十次,大概小章脑门上就写着“男闺蜜”三个大字,凡是开朗健谈点的顾客没有不爱他的。
    我也乐得有闲暇时间坐下来继续一点点做长篇翻译。
    电脑屏幕上浮着一封新邮件提示,来自施杰。
    点开邮件看到一张照片,图上香槟色的玫瑰在栅栏后盛开。邮件正文很简短:“我家院里的香槟玫瑰开了,拍照给你挑几朵喜欢的,挑好了我摘给你。”
    我承认,这一刻的确有一点被重视的温暖感觉。随手拿起手机,未亮的屏幕清楚地照出了我的脸——这张脸从十几岁起就没有太大的变化,相比之下只是少了些许新鲜饱满的气息、多了几分经过时间必然留下的疲态。像我这样平凡无奇的二十七岁女人,能有哪一点让施杰产生兴趣?
    生活不是爱情,世上没有那么多无缘无故的爱。即使是所谓的一见钟情,看透彻了也能找出钟情的理由。所以说,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产生感情都必然有原因,无论自己是否意识到这一点。而我身上最突出的便是平淡无争,或许可以将此理解为他从我这里感受到的并非爱,而是对安定的需求。
    在迷人的恋爱对象和朴素的生活伴侣之间,三十刚出头的他也是到了会考虑后者的时候。
    如此说来,只要加多几分好运气,我这样的平凡人嫁入豪门的概率还真比倾国倾城的女明星们高出一点?我不禁自嘲。
    不再在乎对枕边人有几分爱、只求生活平静安定,这也许是大部分人在感情生活里的必经阶段。而我,虽经挫折,却仍抱有幻想。有人越年长就越将爱当成奢侈品,而有人却越年长越把爱视为人生的必需品。我也说不清楚两者中哪一种更容易获得幸福。
    整个下午,我才完成了不到三千词。几百页的文档好像一辆永远都数不完有多少个座位的列车,盘踞在电脑里,龟速向前蠕动。
    幸好,唐唐没有约会约得乐不思蜀连晚餐的约定都取消。
    晚餐在附近一家装潢很东欧的咖啡厅里。黎靖和我到时唐唐他们已经坐在那儿了。唐唐身边坐的男人想必就是企鹅——理论上说我是见过企鹅的,只不过那天我**的又加上感冒头晕,他当时在门口徘徊,状态也不比我好到哪儿去。所以那一面我几乎没对他留下任何印象,只记得是个陌生男人,身高还算标准,长相完全没记住。
    因此,这才算是我真真正正第一次仔细看企鹅。这一眼给我的失望有点超出预计:他看上去就是一个极其平庸没有特点的男人,留着典型的中关村技术宅男发型,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凭第一印象挑不出哪儿讨人厌,更挑不出哪儿值得唐唐挂念这么多年。好在长得不坏,能依稀看到少年时期美貌的残留痕迹。对于女人来说,这地球上最悲惨的事情莫过于正太长残,尤其还是自己念念不忘的那一个。如果非要在企鹅的外形上找个亮点,就只有他身上那件林肯公园主题T恤了。不得不说,这一点让我在惋惜过正太长残之后好感度小小回升了几分。
    “嘿,这是徐伟聪,这是我室友丁霏,还有她朋友黎靖老师。”唐唐向我们互相介绍,打断了我对企鹅的默默观察。原来企鹅的大名叫徐伟聪。理论上说我也是看过他名片的,可同样一点印象都没有。他看上去既不“伟”又不“聪”,我在心里无声地为自己的肤浅叹了口气。
    她第一次见黎靖,还特别礼貌地在介绍他时加上了“老师”两个字。
    “唐唐。”黎靖伸手跟她握了握,毫不见外地打了招呼,接着又跟企鹅握了握。唐唐明显松了口气,她正担心黎靖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叫她“唐小雅”,这儿沙发底下空间很小,估计不够她钻。
    “看看吃什么吧。”企鹅笑了笑递过菜单。
    嗯,他的声音倒是比外形出色。
    “你们看吧,我们俩都看过了。”唐唐赶紧补充。
    黎靖接过菜单,翻开后摆到我面前。见我把一页浏览得差不多了,他又帮我翻开下一页。这一系列动作都很自然,我也随意由他照顾。
    “你们俩点的什么啊?”我拿不定主意,问唐唐他们。
    “我点的波兰鳕鱼,他点的一个什么鸡卷。还有蘑菇汤和沙拉。”唐唐答。
    鳕鱼看上去不错,不过意粉又标了推荐的星号……我正对着菜单思索,黎靖说:“那我们俩就要鳕鱼和意粉,分着吃就行了。汤就罗宋汤吧。”
    “你又知道我想吃什么?”我吃惊不小。
    “这还不简单,你自己盯着这两样的图片来回看半天。”他一脸淡定。
    企鹅玩笑着感叹:“黎老师对女朋友这么细心,跟你同桌吃饭的男人压力有点大啊。”这句话有一半成分是把我和黎靖当做情侣了,另一半难道是在暗示他跟唐唐的关系进展?
    “别,叫我黎靖就行。”黎靖笑了笑,“我也还没成她男朋友。”
    唐唐在一边插嘴:“还没成的意思就是快成了呗!”他们俩今晚倒是一派夫唱妇随的和谐架势,难不成真是旧情复燃了?
    “你快成了还是我快成了?”我把球扔回给她。
    她竟然没立刻回嘴,而是跟企鹅对视一眼,双方脸上都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又骚动又尴尬的情绪。
    最善于在尴尬时刻转移话题的黎靖果然看准时机发功了,问企鹅:“听说你刚回北京?还习惯吗?”
    “其实我在深圳才是真的不习惯,回来好多了。”不知道企鹅指的是气候还是唐唐。
    “活该,谁让你去的?”唐唐果真是不放过任何谴责企鹅当年离她而去这个行为的机会,不管是认真的还是带有玩笑成分。
    企鹅显然有些不好意思,只好避重就轻:“都说南方气候比北方舒服,结果一年四季就没有哪一季舒服过。”
    “那是你去的地方不对。我们扬州就很舒服。”此时我是真心配合企鹅把话题从他和唐唐的主要矛盾上挪走。
    黎靖倒是有点惊讶,问:“你不是家在重庆?”
    “我没告诉过你?”我也惊讶原来自己从未跟他提起过这一点。
    “所以你只是以前在重庆上学,然后在重庆工作?”
    “对了一半。在四川上学,就近到重庆工作。”
    “既然毕业都换了地方,怎么不干脆回家或者来北京之类的?”他问。
    当年我毕业去重庆都是因为一个人,而那个人的名字他再熟悉不过。
    我笑笑:“刚巧在重庆找着了工作呗。”
    唐唐大手一挥:“你们俩赶紧把要了解的都互相了解了,然后赶紧发展!”
    “那行,我们吃完饭就去发展。谁要买个票观摩观摩?熟人八折。”我觉得我这个反应很诚恳,但他们都笑起来。尤其是唐唐,笑得差点捶桌挠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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