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终不聪明

第十七章


    016
    唐唐去旅行已有三天。我每天从回家后到睡觉前那一段例行的热闹时间忽然空出来。我便规律地重复着上班、下班、跑步、看电视或看书、睡觉的固定程序,在店里无事可做时抱着电脑玩游戏的频率也越来越高。
    一切迹象都表明我正逐渐恢复从前的生活,照此情形发展下去终有一天能恢复到如同所有事都没发生过。
    小章又开始天天把我找不着男朋友挂在嘴边以示激励。
    终于,在他一上午念叨了两次之后我忍不住了:“章嫩草,你天天八卦我和李姐,这么有空自己怎么不找个女朋友?”
    他傲然瞟我一眼,得瑟地说:“没有女朋友不代表我没有感情生活。我过得好着呢!”
    “**!”我愤然还击。
    “鱼干!”他朝我堆出一脸悲天悯人。
    “八婆!”我扭过脸去。
    “处女!”他扔出惊为天人的两个字,字字掷地有声。
    听到这俩字我顿时乐了:“你才处女,你八月底生日。”
    “呸!哥明明是七月!”
    小章正在怒斥我先故意曲解后指鹿为马,旁边冒出一个声音:“八月底怎么了?”
    是刚刚进门来的施杰。他约好了今天来接我去公司开会。
    小章一把拉过施杰,差点没把他拉得露点:“看看,这哥们才是八月底的,他才处女,有没有!”
    施杰遭此待遇,惊魂未定地推开小章,好歹整了整衣冠:“少胡扯,我狮子。”
    “身材不错,狮子哥。”小章趁机在他肚子上敲了一记。
    这倒是实话。该狮子今天穿了一件左胸有个大眼睛标志的黑色川久保玲PlayT恤,又小圆领又修身的;发型也变了,之前的“休·杰克曼头”理短了一大圈,整个人都清凉了许多。
    施杰面不改色:“怎么着,想泡我?”
    “这么好的事儿别留给我,还是让给她吧!”小章一指已换了衣服出来的我,“照顾照顾没人约的。”
    “怎么没人约?我约啊!”施杰的反应像是听到商场大减价一样。
    他们这东拉西扯起来又没完没了了,我赶紧背起包表示随时可以出发:“走吧?”
    “走了,咖啡欠着,下回来喝!”施杰在我身前一推门跨了出去。
    正朝着闭合方向运动的门缝里还传来小章的声音:“哎,我说要请你了吗?”
    施杰那辆卡宴又不怕罚地停在大马路边。见挡风玻璃上干干净净还没有交警出现过的痕迹,他三步并作两步闪过去替我打开车门,自己几乎是蹦到另一边钻进的驾驶位:“快撤快撤!”
    落座关门后还不到五秒,他用十足的救火架势把车弄上了大马路。
    “上次都被贴过条了,今天干吗不停地下?”我问。
    “这种事讲概率,我就不信次次都被贴。”他不以为意地答。
    透过反光镜看到他的表情,甚至还有点侥幸逃脱的愉悦。顿觉其实他这人也挺简单,一个容易因为小事开心的人总不会难相处。
    我笑笑,他随手开了收音机:“听什么?”
    “你都有什么?除了听广播。”
    “你座位底下有个袋子,里边有CD。”
    这么多储物格不用,要塞在座位底下?我虽觉得有点奇怪,还是侧过身弯下腰,摸到了座位底下的一个纸袋。纸袋比我想象中要轻了太多,完全不费力就拖了出来。
    一束香槟玫瑰从纸袋里探出头,新鲜植物身上饱满的气息立即冲进了我的鼻尖。这束花比上次那束还要大。
    “上次的花在我这儿存了这么久,有利息了。”他坦然笑了笑。
    原以为施杰经过上次早已不打算再作努力,没想到他只是有耐心不急进。
    “谢谢,这回我一定记得。”我小心地捧出那束花,从座位之间的空隙里将它摆在后座上。
    此举被他看在了眼里:“还好你没塞回座位底下。”
    “我有点好奇,怎么隔了这么久又送我花?”
    “见你一回不容易啊。我又不喜欢强迫人家跟我见面,天天黏着你不烦我都怕你烦。”
    他神情轻松自然没有半点紧张或拘谨,见我稍有退避,他也恰到好处地留有空间;没有频繁的攻势,也不施压。敢这样以退为进地发力,他除了自信绝对足够之外还深谙女人心理。开局简单直接,得到的反馈不理想便按兵不动。本以为他已经放弃,却转眼又为你制造去而复返的惊喜——女人对追求者不一定会动心,但事关自己对异性的吸引力,总会怀有几分复杂情绪。当他将这种情绪拉长吊高再出现,你会有种重获他关注的感觉。只要他不讨人厌,这种感觉必定不会负面。当你受宠若惊地想“原来他一直都很在意我”时,才刚刚进入到中局。
    “我不觉得看见你很烦。”我心中有数,便放松跟他聊起来。
    “那你不烦的时候打电话给我,我随叫随到。”他处处表现被动和尊重,实际上主导权一直在他手里,从没有交给过别人。
    “应该是你有事的时候打电话给我,我能做就做。”
    “无论公事私事都行?”
    “看是什么事。”
    他笑着摇摇头,一副认输的表情:“好了好了,不跟你兜了。我第一天认识你就知道兜不过你。开完会一起吃饭怎么样?”
    “施杰,你到底喜欢我哪点?”我认真地问他。
    “我告诉你了你会改吗?”他被如此突兀地一问仍然气定神闲跟我说笑,“你挺好的,考虑过认认真真跟我谈个恋爱吗?”
    “跟我谈恋爱是得结婚的。”
    “这我绝对同意。”施杰连方向盘上的手指都没动一动,似乎全无意外,“我三十了,你有二十五六了吧?就算我玩得起也不能拿这事耽误你时间。”
    “我二十七。”我微笑纠正他看似无心其实有意的猜错。
    “你要不放心,先试交往一个月怎么样?包修包退换。”他对此从始至终都大方豁达,时时给我留有余地。不过,这个提议的确在我意料之外。
    我未搭话,他又补充:“试用期就只试相处,男女朋友的亲密行为双方都同意才能发生。喜不喜欢试用了再说。”
    “你以前试过吗?”
    “绝对第一次。都是因为敌人太顽强,我这才曲线救国嘛。”
    “哪有你这样硬要把自己送给敌人去和亲的?”
    “舍不了孩子套不着狼。”
    “大把年轻美貌的狼等着你套,你到底看上我哪点了?只要你告诉我,我不改还不行吗?”
    “唉,咱们能别绕这个了吗?正经交往跟玩玩不一样。”
    一个平稳的刹车,我们停在红绿灯前。我认真打量坐在左侧的这个男人,他健谈、迷人、随和、经验老到,最重要的是他确定自己愿意跟我在一起。感情有许多种,他对我的这一种叫不谈心之所爱,但求稳妥平安。再贪玩的人都有玩累的时候,即使不累也需要对自己的年纪做个交代。都说女人小气爱计较,其实男人在感情里那些心眼远非女人所能及。
    话说回来,这么巧想找段稳定感情的施杰撞到了不太信任感情的我。况且感情大都是先撩者贱,女人太殷勤主动算不得好开端,尤其是对他这样条件不错的男人而言。我想我开始渐渐明白他挑中我的理由——我够平凡,够老实本分,不太好但也不差,且我从未对他趋之若鹜。如此一来既不会看他太紧太黏人,又没能耐给他惹什么麻烦。
    当一个女人的各方各面被男人摆上天平逐一过秤,你猜不到他心里那条方程式,却可以看懂自己在他心里有多少常量变量。别以为男人如此衡量便是对你的不尊重,恰恰相反,他正在很有诚意地考虑将你发展为他太太。当然也有例外:当他足够爱你,就会略过不算。
    于我而言要这一份诚意就已足够。爱多么虚无缥缈,今天给你一分,明天可能是两分可能是十分也可能是零分;我从不指望自己不爱的人爱我,只想每段关系都能够彼此平衡。
    而且,黎靖不是一贯认为会有比他更好的人照顾我?他说我“值得”。一个连自己爱的人都留不住的女人能有什么更“值得”的选择?我也不怕幸福给他看,就当遂他的意。要是看不到我过得好,恐怕他仍要心存几丝愧疚。给点愧疚来回报他离我而去不是什么好方法,我有机会可幸福,为何不要?
    就这样怀着七分清醒三分赌气,我答应了施杰的晚餐约会。
    会一直开到下午六点多,讨论新书的文案。我只是译者,按理不需要参加,而施杰特意叫了我来只是想表达重视。会议进行到一半时大施总来转了一圈,不过五分钟就离席。他五十多的年纪看起来顶多四十出头,体型略胖却也不见明显赘肉,衣着考究得体言谈也不浮夸,施杰这一点倒是像他。当大施总离开会议室,施杰趁空扭头对我一眨眼,脸上有种“看,我带你见家长了”的愉悦表情。
    散会后,他带我去了一家灯光幽暗装潢典雅就连餐具都价值不菲的餐厅。第一次约会这么郑重其事是好习惯——我发觉自己也开始跟他一样,逐一衡量对方的方方面面。没有爱这种东西从中作祟,什么都看得更清楚些,也决定得更稳妥些。
    若非缺乏爱这个无条件的条件,我们也都无须考量种种其他条件。既无命中注定,唯有仔细挑选。是不幸,也是幸运。
    餐桌边,我们主菜已点定,剩下酒类有待挑选。
    训练有素的服务生上身约三十度倾斜向我们,体贴地建议:“通常来说是白酒配白肉,但有一定年份的红葡萄酒也很适合搭配传统意义上的白肉。两位的主菜是鱼类,我们刚到的2006年帕洛美堡干红非常不错,产自法国超等中级酒庄帕洛美堡,百分之百出身名门的红酒,店里也不多,卖一支少一支。”
    “怎么样?”施杰从菜单后抬起眼睛征求我的意见。
    我只点了一支非常普通的半干型白葡萄酒。
    待服务生带着菜单离开,施杰对我笑道:“第一次约会就给我省钱?”
    “不是给你省钱,是给我自己省心。陈年红酒单宁味那么重,再多人当成宝我都喝不惯。”
    “你还是别告诉我真相吧,让我认为你在心疼男朋友的钱包。”施杰装出几分失望。
    “你的钱包现在心情肯定很好。葡萄酒不是越老越好,大部分都适合在出产后几年内喝。留一部分真正的高价古董等着升值就行了,买来立刻就解决掉实在太浪费。”不是只有他才会制造惊喜,我宁愿坦诚能成为最实在的惊喜。
    “想不到你对酒也挺有研究。本来还打算出这一招哄你开心,看来被你笑话的可能性更大。”
    “你的诚意我从不敢笑话。再说我也只是半桶水,不分好坏只知道喜欢不喜欢。”
    “对了,你怎么会对酒感兴趣?”他身体微微前倾,显然已聊得兴起。
    这些当然是曾经的工作所得。大部分人都以为同传译员只需带着红外耳机坐在工作厢里工作,其实平日哪有那么多大中型会议?我们当时的公司还没大到能让译员整天飞来飞去参加国际会议的地步。普通的商务谈判、新闻媒体活动、培训演讲甚至外出考察……大部分时间都在做这些常规的口译工作。与经营酒类的客户打过交道,自然会对酒留有印象。
    我不想将话题引至昔日的工作,便顾左右而言他:“半桶水真没什么。我认识的人中对酒最有研究的就是慧仪,不信你下次考验考验她?”
    “Elaine?不用考验,她就是个酒鬼。”他的语气犹如在数落老友,看来他们已经相当熟。
    我随口说笑:“有机会我一定把这句赞美转达给她。”
    施杰对女人之间互通小报告已经见怪不怪,不以为意:“请,尽管转达!这还真是对酒友的赞美。”
    此时白葡萄酒已开瓶送来。小号郁金香杯里注入澄澈的液体,微量小气泡静静地沿着杯壁爬行,轻巧地破裂,留下一片纯粹晶莹的淡琥珀色。视线透过杯身所见的模糊影像犹如时间回旋,将记忆与现实间的分明界限挤压旋转直至变形。果味浓郁又带点微酸的气息悄然无声地侵入我的鼻腔,与记忆中那个初夏夜晚的气息狭路相逢。我坐在黎靖家的餐桌旁,手边盛满冰块的小桶里斜斜地伸出一支瓶颈……
    恍然间,曾经那张餐桌上清晰的木纹从眼前渐渐隐去,面前这张方桌披着典雅的白色提花桌布,完全遮盖它的本来面貌。
    坐在对面的施杰已经举起了杯。
    我也举起杯,饮尽回忆。
    什么叫此情可待成追忆,什么叫当时只道是寻常?就如手中空杯:酒已入喉,空余容器,残留看不见摸不着的余味。
    此时此刻,我坐在这里与施杰吃饭聊天,像任何一对平凡男女一样相处。数次约会之后会确定关系,会举止日渐亲密,会见父母,甚至还有可能结婚。早就曾设想过黎靖和我的结局将是各自陪在另一个面目模糊的某人身边直到老去,只是没想过来得这么早。
    唐唐得知此事后,在电话里冲我咆哮:“你想嫁人想疯了?失恋多大点事儿啊,非要那么快找个后备?那富二代有什么好?找你当女朋友还不是图你管不了他鬼混!”
    我手握电话倚在客厅窗口,心不在焉地用目光搜寻可能出现在楼下的背影:“不是谁都有你这样的运气,你喜欢的人刚好喜欢你。”
    “我运气好?我是知道自己要什么!姐Hold得住!你现在失恋了就随便跟个阿猪阿狗,有朝一日真爱出现我看你怎么办!”唐唐吼得余音绕梁。
    窗下的小径不时有乘凉遛狗和夜归的人影,唯独那张长椅空着。自从在楼下偶遇后,他再也没有来过。
    “哪有什么真爱?有,是因为你相信。我有个相处得来的人就可以过下去了。”我更像在安慰自己,而不是跟唐唐解释。
    她的声音随即也软下来:“你真考虑清楚了?一定要这么快作决定,一点时间都不给?”
    是啊,我有时间等,我也愿意等。唯独不能接受黎靖将我等他视为理所当然。只有不那么在意对方才会如此要求,我珍而重之的东西他只当是候选,又何必再浪费时间?感情是我一个人的事,他无权要求我为他保留,更无权让我赠与他人。
    “现在这样也不错,至少我过得简单开心。”
    “你这根本就是跟黎靖斗气!”唐唐语带无奈,“他犹豫,你就怪他没有第一时间选跟你在一起。然后就拿富二代来气他,等着看他后悔莫及。你这样不值啊!万一他不后悔呢?不是白赔了自己?就算他后悔也没办法了,就他那脾气,见你有主了还敢对你放半个屁吗?”
    我无心讨论,便迅速将自己调节到胡扯状态:“他就没当着我的面放过屁。”
    “不是只有用菊花才叫放屁,懂吗你?哎呀我不跟你说了,睡觉去。”唐唐明显是在哀我不幸怒我不争。
    “好,等你回来再继续关于屁的话题。”
    “去你的,晚安!”
    “晚安。”
    挂上电话,关了客厅的灯,我在没有灯光的窗口又站了许久,仍然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背影。终于说服自己相信他不会再来了。
    夜很静,静得隔着卧室门都能听到客厅里冰箱启动的声音。它不知疲倦地响响停停,我躺在床上数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再也感觉不到断续之间的交替。
    意识渐渐模糊起来。
    不,冰箱启动的嗡嗡声仍然响在耳边,我正站在与厨房相连的洗手间里对着镜子吹头发。宽大的流理台上摆着还未收拾的厨具,洗碗槽里堆着待清洁的碗碟。窗外的薄雾隐约散去,重庆春天的早晨总给人一种天天都在冬与夏之间摇摆不定的错觉。难得的休息日我一个人在家,镜子里映出一张我二十五岁时的脸。草草将头发吹成半干,再把脚边储物篮里的脏衣服全数倒进洗衣机。洗衣机有节奏地转动起来,我打开冰箱找食物。
    冰箱里扑面而来的寒气让我不自觉地缩了缩头,大门在此时被人敲得山响。
    难道是黎靖没带钥匙?
    我打开门。
    门锁松动的“咔嗒”一响犹如子弹装入枪膛般响亮刺耳,一个看不清长相的女人冲进屋里,劈头盖脸扇了我两耳光。她的叫骂声尖如冰锥,内容我却一个字都听不清。她揪住我的手臂将我整个人朝鞋柜上摔去,慌乱中我摸遍了所及之处——那么大的鞋柜,我竟然抓不到一只可用以自卫的高跟鞋。那一刻脑中嗡嗡乱响,阖上眼睑还能见到一团红一团白的光圈闪动不止。我发现自己此刻所能感知到的一切都正在面临秩序的崩塌,如陷地震中央,即使拼尽全力也于事无补。有尖细如鞋跟的物体一下下捶打我的肢体,绝望中我似乎抓住了面前陌生女人的头发,死死地揪着,似要扯掉这混乱的假象。
    终于有人将她连拖带抱地从我身上拉开。恍惚中仿佛见到刚才冲进来就打的陌生女人被拉到外面,门又咔的一声被带上了。
    世界顿时恢复平静。我站不起身,坐在墙角看到一地的鞋;有什么东西硌着身后,是被砸豁了一个口的木鞋柜。刚才吹到半干的头发又已汗透。
    不知在原地呆坐了多久,又听见有人用钥匙开门。一个同样面目模糊的男人冲到我面前蹲下,不由分说用力抱我。我呆呆地坐着,完全听不懂他都问了我些什么。只记得当他的脸贴着我的脸时,我脸颊感觉到一片湿热。
    我听清楚了一件事:他说对不起,一直没告诉我他结了婚,刚才那个女人是他老婆。
    此时视线忽然变得清晰起来,周围漆黑沉闷,我发现自己平躺在床上。全身所有的感官前所未有的敏感,不用看就能精准地感受到有多少处伤。墙上的挂钟指着凌晨五点,枕头另一侧有张熟睡中的脸。那张脸真好看,轮廓分明,眉头不自觉地微蹙,呼吸规律而平整……他未曾觉察我已醒来。我一时失神,轻轻地躺回枕头里,学着他的姿势安然闭上眼。黎靖,睡在我身边的是黎靖,是二十七岁的我所认识的那个黎靖!可我明明醒在两年之前离开重庆的清晨。
    这不可能。
    这绝对不可能。
    温暖的幻觉顿时烟消云散,睁眼又只看到身边躺着的人面目模糊。
    趁他没醒来赶紧收拾东西走,立刻走!没订机票就去火车站,现在马上去!我惊恐地从床上弹起来。
    ——而这一切忽然凭空消失了。我坐在自己房间里的单人床上,正对着床的那面墙上也没有挂钟,窗外月光透过薄纱安静地流泻在书桌前。除了我之外,这间房里再无他人。
    只不过是梦。
    我心有余悸地抬起右臂细看,果然,刚才还疼得真切的地方现在完好无损。两年多之前的淤青早已从皮肤上消逝得无影无踪。纵然那一幕仍清晰如昨,时间早已愈合了一切能看得见的伤。
    梦境虽迅速褪去,我已再无睡意。
    这两年来,往事都历历在目,我却是第一次做刚才那个梦。
    我记得当年醒来后匆匆收拾行李离开,逃到火车站才发现最早的一班直达扬州的车都是当天夜里十二点。浓雾紧紧压迫着感官,守着行李箱在候车室坐立不安了一小时,九点钟便慌不择路上了重庆至十堰的列车。窗外是迷蒙的大雾,窗内是肮脏的车厢;过去已成历史,未来仍是空白。辗转反侧十小时后行至旅程的中转站,我在十堰这座无亲无故的陌生的城停留了一星期。
    独自拖着行李箱钻进异乡的酒店,我至今还记得那间房的门牌号是1209。就在那间房里我打好辞职信发回公司,打电话给父母预告归期。我在路边报刊亭买来一张不记名的电话卡,换下了手机里那个从学生时代就用起的号码。过往那么多岁月,在异乡街头瞬间归零。
    一星期后回到扬州,我已完好如初。光洁的右臂上看不到淤青存在过的痕迹,身体其余各处细小的伤口也都已悄然愈合。
    在家与父母共度了一个半月,那段期间唯一的工作便是翻译一本薄薄的英文。在那之后,我又离开家来到这里。
    从那时起我才明白:只要一天不与往事和解,即使身处再真实的幸福都是徒劳。尤其是在亲人面前,伪装得一切完好,害怕暴露的恐惧感却如影随形。
    我还能做什么呢?无非是调整自己,让时间将过去冲刷干净。
    若非这个梦,我还以为自己早已将一切梳理清楚,不该保存的都已悉数丢弃。记忆里尚有碎片残存其实无关痛痒,最诡异的反而是长长的梦中全然没有看清前男友的脸。在惊醒的前一刻黎靖毫无逻辑地出现,那么真实那么安静那么心事重重地躺在枕边;我想多看他一眼,这梦却已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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