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南北

第4章


  周·武成三年(561),正月十五夜。
  吃元宵,元宵吃……
  她好命苦,她好命苦啊!
  直到身处灯火辉煌的正阳殿,肤色微暗的女子还在哀叹。
  高烛照得正阳殿如同白昼,美食盘盘,美酒坛坛,侍女花枝招展。井镜黎飞快扫一眼,全场景致了然于胸。
  刚才殿外,她已见到密立如林的八十一女御、七十二散骑。
  如今殿内——
  正位上坐着年轻的皇帝宇文邕,十八九岁的年纪,略显稚气,威仪不足。
  面向殿门方面,右侧第一位是大冢宰宇文护,他今日穿一件银线滚边的燕黑锦袍,绅带束腰,不苟言笑。第二位是御正大夫贺楼绰,五十左右,身形较瘦,满脸皱纹;贺楼绰后侧方坐着一位年轻男子,仅着一件月白儒袍,言谈间月白广袖一甩一荡,俊秀儒雅——他仍是贺楼绰之子贺楼见机。后面依次落座的分别是大司徒卿、大司马卿、大司空卿、大司寇卿等。
  左侧第一位是越野王宇文盛,紫色锦袍,秀眉长目,虽然俊美,这俊美却被他脸上的倨傲之气破坏几分。第二位……空的。第三位是公主,第四位是满纯。然后依次是陈国随行的三位文臣、周国诸大将军等。
  她立于公主右侧,视野绝佳。今日的公主一身碧波绿绣裙,脸上云霞淡淡斜飞,端庄美丽。偏生她一眼看去……金光闪闪,眼睛花花。
  唉,金步摇,金花钿,金腕轮,满头金色饰物,通体碧波绿裙,为什么公主今天穿得像春天的油菜花?否则,她的眼睛也不会那么难受。
  眨眨眼,丫环扫地发甩了甩,井镜黎移开视线,顺便瞪满纯一眼。
  该到的差不多都到了吧?左侧第二的空位留给谁?
  她正思忖,突听寂静的殿堂响起一声冷笑——
  “哼,东洛王好大的架子,竟让陛下和满朝文武等他一人。”
  开口的是左侧第一人,越野王宇文盛。
  年轻的皇帝未及开口,宇文护早已瞥来一眼,对道:“谁都知仲翰遭刺客偷袭,双目不便,微臣想……即便是仲翰无法参宴,陛下也不会见怪才是。”
  “是是,”年轻的皇帝连连点头,“越野王少安勿躁,朕想仲翰双目不便,不能参加元宵宴亦情有可原。”
第8节:第一章 陇野茫(5)
  “不能来,也应通报一声,难不成真让陛下一直等着?”宇文盛咄咄逼人,分明不将宇文护放在眼里。
  年轻的皇帝点点头,转向宇文护,试探道:“不如……先开宴如何?众爱卿一边欣赏歌舞,一边等仲翰?”
  宇文护并未接下皇帝的话,却将手拢进大袖,低头不语。
  殿内一时死静。
  “呃——冢宰大人,下官冒昧一问,王爷的眼伤可有好转?”打破死寂的是御正大夫贺楼绰。
  宇文护摇了摇头,依旧不语。
  垂头,眼珠滚向右边,端详年轻的皇帝,再扫一眼右手前方的空位,井镜黎暗暗记下皇帝受宇文护冷对时的尴尬表情。那表情之中似乎藏着一丝噬怒。
  “莫非大冢宰的意思,让公主也跟着咱们一起等?”宇文盛再度挑衅。
  这话极为有效,座下群臣中已有人开始点头,低语——
  “是啊,东洛王英赡博识,切切不会失了我朝礼数。”
  “还是差人请催一下东洛王吧!”
  “东洛王双目不便,还是不要勉强……”
  东洛王,东洛王,如今耳朵里灌满了这三个字,丫环扫地发甩了再甩,井镜黎的两颗眼珠差不多瞪成了元宵丸子:不管这东洛王是谁,求求他快点出场吧,快点开宴才能快点结束,她才能快点回驿馆吃元宵……
  东、洛、王?默默念着,井镜黎蓦地皱眉:这人她听说过。
  东洛王宇文含,字仲翰,八柱国大将军之一。
  “八柱国”是周国的府兵制。周国皇帝分封皇族或名门望族有能者八人,为“柱国大将军”,掌全国兵力,统称为“八柱国大将军”。八人之下分别各有两名大将军,大将军之下设两名开府,每位开府之下再设两位仪同,每位仪同各掌兵力千余。表面上,“八柱国大将军”是固守皇族政权的利器,实际上,因为“八柱国”手握兵权,拥兵自重,根本不将无权无势的年轻皇帝放在眼里。
  据说,宇文含博慧诡狡,心狠手辣,旗下战将勇猛无敌,皆有狮虎雄姿。
  曾经,她听到不少关于宇文含的传闻,据说他有潘岳的俊才,有刘伶的狂狷,有司马炎的睨世,但此人到底长成什么模样,她至今仍未得知。私下与满纯聊起,他也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宇文含的确声名远播。这名,仍是“坑杀”之名。
  两年前,周齐对峙三月的“玉璧之战”,宇文含以少胜多,五万兵力对十五万兵力。原本,齐国守城,宇文含攻城,他命将士连夜赶挖隧道,让齐兵以为他们将趁夜从隧道穿城而攻。当齐兵埋伏在隧道另一边时,宇文含却放起浓烟,呛得齐国兵将灰头土脸。
  第二天,他暗中命人在水中投毒,城中士兵饮水中毒,上吐下泻,当时的玉壁城对他就如囊中物。
  攻得城池,他的第一道命令竟是“坑杀”——坑杀守在城内的所有士兵,一个不留。
  这人,残忍。
  然,也是他,曾为求蝶阴楼美人一笑而日撒千金,为人所称美,长安尽知。
  这人,亦多情。
  “东洛王……”有位大臣刚起了个话头,突然发觉无人说话,不由噤声向殿门看去。
  “微臣迟来,还请陛下恕罪。”人未到,一缕清朗如皎月的声音已从殿外传来,字字清晰。
  将眼眨得清醒十足,井镜黎目不转睛盯着殿门,不错过任何一个画面。
  门阶上迈过一条腿,黑色。
  她眨眼,继续看——腿的主人一身漆黑窄袖袍,身形魁梧,肤色微铜,双目如镜,目露耿直,像武将而非王爷。
  咳咳!她没喝任何东西,却突然感到被口水呛了下。
  好,继公主之后,又来一个折磨她眼睛的人。虽然有“飞黄服皂以为尊”之说,这人也没必要穿得黑不溜丢一身皂呀,她还以为一团碳块跳进来。
  黑衣男子迈过殿阶后,侧身于一边。他身后,还有一人。
  静……
  黑衣男子抬臂,让一只手轻轻搭落腕间。
  手,骨节修长,色如玉润,轻轻地、扣在黑衣男子的手腕上,一寸,一寸,宽广大袖慢慢进入众人视线。暗红袍角随着缓慢迈入的腿扬起一波幽光,如春风惊掠杨柳枝,众人的心也随之莫名一荡。
第9节:第一章 陇野茫(6)
  被黑衣男子小心翼翼扶入大殿的是一名年轻王爷,他袍式繁复,广袖垂腰,玉冠坠绦,黑发披肩……千般言语,万般华藻,不过化为一叹——
  眉目如画,赏心悦目!
  一袭暗红锦袍映得此人俊若谪仙,袍上缕绣精致的鲛鳞纹随着他的走动起伏不定,宛似踏波。
  百闻不如一见,果然是空穴来风信不得。井镜黎深吸一口气,目不转睛。赏心悦目,真是赏心悦目……
  说宇文含翩翩俊采,丰朗物外,确实是当之无愧。他唇角含笑,却隐隐透着些许迟到的歉意和腆然,哪有传闻中的“诡狡”。若细看,笑在唇边,却不及眼眸,那双黑若洗墨的瞳子的确较寻常人黯淡许多。见到这么一个风流人物,却双目无神,令人扼腕。
  黑衣男子见宇文含放开他的手腕,才对年轻的皇帝施以跪礼:“臣独孤用命叩见陛下。”
  “臣行动不便,迟了元宵宴,请皇上恕罪。”宇文含微一颔首,掀袍欲跪。
  宇文邕在他走入时便已站起,见他欲跪,竟然趋步相扶,拦了他的跪,笑道:“仲翰双目不便,这礼,就免了吧。”
  “谢陛下。”宇文含敛眉含笑,任独孤用命将他扶至第二空位。
  待他坐定,礼官唱喏毕,琴官勾手引弦,一曲清悠灵快的《妖且闲》笙笙有情,如皎皎月下飞花渡窗,又似绿柳沙堤春风入柳。
  元宵宴,开始。
  纱红似雾,且歌且闲……
  歌舞元宵宴,舞姬起舞,殿内渐渐喧闹起来。一盘盘珍肴端上,漠北的驼峰,东林的熊掌,吐谷浑的猩猩唇,还有那色如血染的胭脂粥……
  独孤用命扶宇文含安坐后,招来两名侍者服侍他,自己则走到侧后一处空位坐下。那空位边早坐了一名白袍男子,当独孤用命出现时,白袍男子嘴边隐隐勾出一抹玩世不恭的笑,并保持到现在。
  深袖垂膝,宇文含静静坐在那儿,虽然眸无焦距,那笑却怡然纯悦。
  他双目不便,身侧,一名侍从专为他描述器物场景,另一名则服侍他用膳。初时他似毫无胃口,直到听闻有胭脂粥,才浅浅尝了两勺。
  琉璃杯转、舞凝烟,饮过三杯酒水后,他止了侍者的斟酒,指腹在翠色琉璃杯上一圈圈描绘,仿若在感受杯上凹凸起伏的雕花。当曲调由高转低,或由急转慢时,他的头会微微侧一侧,似在聆听,又似在欣赏。
  她、她也在欣赏……捧着酒壶站在公主身侧,井镜黎暗咽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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