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南北

第26章


  “在王爷心中……”她歪头一笑,“什么最重要?”
  “本王心中最重要的……你会不清楚?”
  “……”
  “本王在鹿儿村说过的话,你难道忘了?”他轻哼,将冷酒一饮而尽。天下一统,便是他心中最重要的事。她,又要说“关她何事”了吧。
  果然,她深深凝视他,轻道:“王爷有拓跋宏之志。”
  “拓跋宏?”眯眼,他冷冷一哂,“他的确是个练达政体的君王,只是……本王还没到数典忘祖的地步。”
  前魏孝文帝拓跋宏,最大政迹在于尊儒汉化、迁都洛阳、均田租调。汉家儒术博大精深,拓跋宏将鲜卑族汉化并没错,甚至是一项喜人的革新。迁都洛阳,最明显的一点便是消除了鲜卑族与汉族的空间差异,就算鲜卑为王,汉人也能潜移默化地接受。均田租调,也就是太和九年(485)颁布的均田法。均田法规定:男子十五岁以上,国家授给露田四十亩,女子二十亩。此举不仅稳定了各郡州的人户,也增加了国家租赋。
  这些皆为后人所称美,好!只是——
  拓跋宏为了汉化,竟然一道诏书,将祖宗传下来的“拓跋”之姓改为“元”姓,他自己也将“拓跋宏”更名为“元宏”,这不是数典忘祖是什么,有必要汉化得连姓氏也要改……
第55节:第七章 逆之助(5)
  “王爷想天下一统,那统一之后呢?”
  冷唇含香,他轻吐一字:“治。”
  “王爷想如何治这天下?”
  “镜黎,你在考本王吗?”他贴近了些,恍惚一笑,“治国有二机,一刑,二德。为政者有三,一为王政,二为霸政,三为强政。王者之政可化天下,霸者之政可威天下,强者之政可挟天下……本王的回答,镜黎可满意?”
  他靠得太近,不知是酒香熏人,还是他衣上又熏了什么诱人香氛,她感到颊腮发烫,于是悄悄撑起身躯,挪离他寸许,干笑,“满意,当然满意,听王爷一言,民女受益匪浅。”
  “那,换本王问你一个问题。”他蹙起眉,不满意她突然的远离,衣袂一动,人又贴了过来。
  “行,行,王爷尽管问。”她再挪。他醉了他醉了,他真的醉了……
  “镜黎觉得,这世间,既芳香又腐臭,却让无数英雄沉迷其中的,是什么?”凝视她,他的眸光又轻又柔。
  很多。她在心中默嗤。
  对她的不答并不恼怒,他似原本就未希望她能给出回答。
  夜风过庭,落叶悠悠,听着叶落阶台的声音,他的声音愈显轻幽:“权势……芳香又腐臭,心怀天下者全脱不了它的窠臼。可古往今来,得霸业者,能有几人。”
  权势,芳香又腐臭……
  香,因为它能满足人的野心、欲望、放纵,令人为所欲为。想己所能想,想己所不能想,拥人所能有,拥人所不能有。天子坐明堂,跺脚震江山,何等的风流快意。
  臭,因为它最不缺的便是腐朽、肮脏、卑鄙,令人自私奸诈。想己所不敢想之念,做己所不敢做之事,享噬己之无穷壑欲,万民仰你鼻息,江山任你勾画,何等的恣意妄为。
  这等芳香又腐臭之物,有人弃之如敝屣,有人却营营不得。
  他……深深地……沉迷其中……
  这便是他意欲一统天下的……理由?她怔怔盯着眼前那眸色迷蒙、言辞清晰的俊美王爷,手无意识抬起,仿若受到无形之绳的牵引,缓缓贴向他……
  这个王爷……
  这个……将寂寞藏得如此深的王爷啊……
  半月相随,他治军严谨,她看在眼里。山路崎岖,飞驰军时时警备,行经城镇,他下令不得掠民,就算一个小小村庄,他亦命将士绕道而行。
  或许他诡狡,但庆幸,他不阴毒。
  手,慢慢贴上他的……
  一片落叶悠悠落下,滑过她的手背,摇了摇,栖息在袖上。
  因这落叶,她蓦然清醒,急忙将手缩向背后,撑在圆凳边沿,掌心突然覆上什么,某种冰凉的、透着恶心的软绵绵感从指尖直传全身经脉,恐怖得她全身一颤,瞬间僵硬,也顾不得什么“芳香又腐臭”,只知道全身蹿起一层细疙瘩,速度之快令他的眸色也清醒不少。
  这种恶心的感觉,这种软中带冷的肉质感……这种……是什么……
  在他惊讶的表情中,她顾不得暧昧的姿势,僵硬着脖子咽下口水,轻问:“王爷,我手上……摸到什么?”
  “……”好笑地侧侧身子,向她身后瞟一眼,他从容不迫,“一只……壁虎。”
  再看她的反应,脸色雪白一片。轻蹙眉头,他待要开口——
  “啊——”她尖叫跳起,惊喘难安地扑进他怀里。过近的距离让他的隐卫暗暗抽刀戒备,准备只要她有一丁点威胁举动就横刀扫去。
  “壁……壁……该死的壁虎!”甩手,跳脚,抖袖,她低咒着,像饱受惊吓的小姑娘。
  淡淡眸光瞥向隐卫,示意将刀锋压回去,深邃的黑眸静中带笑看着她,怀疑刚才静若处了的模样是否真出自眼前这惊慌跳脚的女子——细眉紧紧皱起,轻眯的双眸染上惊慌失措,因为颤抖,密而长的睫羽如受惊的蜻蜓之翼,唇角下撇,一排素齿咬着下唇,带点负气,带点委屈,甚至带点……娇憨。
  “不知壁虎哪里惹到镜黎?”任她在怀里乱跳,他身如山伫,还能闲闲端起琼樽轻啜美酒,神色沉稳。
  “我讨厌四脚爬虫!”她拿起酒往手上倒,再用力磋洗,直到两手发红才停下。随着动作的停止,惊慌慢慢隐去,她又恢复了谈笑风生的慧黠模样,“王爷见笑,我实在是不喜欢这种四只脚、软绵绵、冷冰冰的小虫子。”
第56节:第七章 逆之助(6)
  盯着多变的笑脸,琼樽抵唇,他无意识轻吟:“看得出来……”
  “什么?”有话大声说,咬在嘴里干吗?
  意识到自己失态,他敛眼收神,不过垂眨之间,人已冷静下来。
  为何出动隐卫大江南北地寻他?为何夜夜做着梨花扑身的异梦,却不知自己在等谁?为何在鹿儿村不想戳破身份,却与她安然相处?为何武陵一役为她撤军?为何美人在怀却总觉少了一分味儿?
  为何?
  为何?
  因为,梨花年年开。因为——
  一寸相思一寸灰,自诩生平不动心,这一动,便再也……无法收回……
  当年长安高墙之上,她眼如杏,唇如菱,怡怡然临风一笑,翩然跃下——
  就此,在他心头种下不舍。
  情根何时深种?
  也不过是……
  不过那翩然跃下的一刹!
  翌日——
  一队兵将在山道中静静前行。
  在马上甩了甩袖,贺楼见机拍马快赶几步,来到面无表情的深衣将军马侧,低唤一声:“用命……”
  独孤用命侧头。
  “王爷的心情……”策马又贴近了些,贺楼见机举掌挡唇,嘴不住地向前边噘啊噘的,“王爷今日心情不错。”
  “是啊……”独孤用命轻叹,视线转向前方:赤红马尾一甩一甩,马上的王爷垂眉含笑。
  随着他的视线瞧了一阵,贺楼见机不觉扬高了声音:“王爷莫不是因为昨夜的‘良宵’高兴?”
  独孤用命白他一眼,“王爷离开刺史府后,你为何迟迟不回苑馆?”
  “……什么迟迟不回,王爷马跑多快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的马吾都追不上,何况是绿蛇……回馆后,吾去了后院将士们的厢房。不把地形图绘清楚,如何行军。”贺楼见机回瞪,“你跟着王爷,总该知道王爷为何心情大好吧。”
  “……知道也不告诉你。”独孤用命偏头咕哝一句,踢马快走。
  “喂……”平时耳朵不尖的俊美文官,不知为何今天耳朵特别尖,他飞眉一挑,抬手正要大叫,偏偏就在他准备叫时,一记飞鸿烟眸送过来……
  “见机?”
  “呃?王……王爷……”俊美文官抬起的手忽地一缩,转拍到自己额头上,左蹭一下右蹭一下,“吾……吾擦汗。”
  宇文含笑瞥一记,没说什么。
  就在贺楼见机悄悄放下手、偷偷吐口气的时候,宇文含开口了:“见机,本王的妃位空闲至今,你有何见解。”
  “呃?”吐气吐到一半,贺楼见机乍听一愣,俊脸正色起来,“何事令王爷想到空闲的妃位?”
  宇文含敛眉一笑,“想到妃位,本王记得,你与本王同年,用命仅长本王一岁,你们也该娶妻了。”
  听他语中并无戏意,贺楼见机摇头轻哂:“王爷,见机早已定亲,至于用命……”
  “我怎么?”独孤用命策马靠近。
  “你不是喜欢蝶阴楼的秦绣姑娘吗——”贺楼见机瞥他一眼,“请王爷做主,还怕秦绣姑娘不嫁你。”
  蝶阴楼是长安东二街最盛名的伶楼,秦绣则是蝶阴楼最盛名的歌伶,风华绝代,不知迷倒多少富贵闲人。贺楼见机此刻提起,却有些揶揄之意。果不然,独孤用命初时脸色微红,慢慢会意,脸皮一下子刷成菜色,但碍于宇文含在场,他忍怒不言,将脸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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