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南北

第42章


  所以,即便他——倦——很倦——更倦——他依然可以挺下去,直到登上泰山之巅,直到俯视江河万里。那个时候,这溪水般的倦意便算不得什么了……
  背贴冷墙,暗红大袖轻轻一动,宇文含抬起手臂,双掌清脆相击,“啪”的一声后,院中如鬼魅般“刷刷刷”出现五六名黑衣人,不同的是,这些黑衣人面无黑纱,神容肃整,穿着出自同一间绣坊的黑绸长袍,腰束银边鳞纹带,手缚银纹镂蛇腕,一看便知价格不菲。
第89节:第十一章 和歌辞(6)
  那护腕和腰带。是东洛王府隐卫的独有标记。
  “参见王爷!”气势如雷,振聋发聩。
  “要活口。”温柔的声音来自宇文含。
  “是——”尾音未落,满场已闪现数道银白流光。
  正一拳将黑衣杀手打出撞墙的女子闻声回头,见不过半刻工夫,隐卫已将黑衣杀手伏捉大半,不禁瞪大眼,保持着马步半蹲、一手出拳的模样,忘了收回。
  南无观音,不是她功夫不济,听那一声声恐怖的骨骼断裂声,她想她很清楚自己与隐卫的差别在哪儿——他们心狠手辣,她心怀慈悲。
  瞧,她只是将杀手打晕,最多在他们胳膊或腿上划两刀,那些隐卫一出手,杀手不是脖子断就是腿断胳膊断,满场喷血。原来,宇文含所谓的“要活口”,只是要一张能说话的嘴就行,至于身子断成几截,并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南无观音南无观音……默默祈祷,井镜黎收回拳,很满意那名被她打飞又撞在墙上、最后因墙面反弹而脑袋磕上柱子的杀手晕了过去。
  看来,他根本不用她救,亏她刚才还喜滋滋地大叫“仲翰,我又来救你了”,什么,她根本就是来出丑的。
  未几,杀手逃了两名,其他不是横尸当场,便是支离破碎,意识清醒的几名杀手欲吞毒自杀,但隐卫出手更快,早在杀手想自断前便拉下面罩,卸其下颌,令其无法咬毒,然后才不紧不慢地取出他们藏在牙缝中的毒丸。看其熟练程度,可以推断他们从杀手口中取毒药已经取得非常习惯了。
  血的腥膻在院中急遽膨胀,完全盖过了雪的清冷。宇文含满意地点头,伸出食指掩在鼻下,绕过犹自发呆的女子,步下台阶。
  “仲翰……”小手一抬,欲拉那边迎风扬起的暗红袖尾,奈何冷风吹起鬓边乌发,迷了眼,待她拨开乱发时,瑚琏身影已走下三层台阶。
  他还是不信她……双肩怏怏一垮,她撇嘴,突眼前银光一闪,那被她一拳打得撞墙的杀手竟是诈晕,他趁宇文含背下台阶时,举刀偷袭。
  暗叫“糟糕”,乌眸闪过一丝难解的魅色流光,人已冲上前去,替宇文含挡下这一刀。
  宇文含听见风声便已回头,映入他眼中的画面,令他心头一震:她背对着他,一名杀手正将滴血的利刀从她胸口抽出来。
  “镜黎。”骇然瞪目,他快步踏上台阶,让那抹无力支持的纤影倒入怀中。
  隐卫如何处置那名杀手,他听不到也看不到了,眼中,只有她胸口那片触目惊心的鲜红,耳中,只听到她轻不可闻的嚅语。
  她说——
  “好痛……仲……翰……我好痛……好痛……”
  “不痛不痛,镜黎……”冷静的声音夹了慌乱,他吼道,“来人,快——请太医——”
  地面寒凉彻骨,他欲将她抱入屋内,却不想她死死揪住他的衣袖,轻轻摇头,苍白的唇颤抖道:“别动……仲翰别动……好……痛……”
  “好,不动。”单膝跪地,他果真一动不动抱着她。
  “王爷……”她长长吸了一口气,缓缓吐了,以极轻极轻的声音说道,“好痛……”
  “不痛,镜黎,太医快来了……”话没说完,她的手已放开他的衣袖,沿着他的胸口一点点攀爬,吃力地扶上他的肩,再、也、不、动。
  她的动作成功地止去他的声音,素来灿烂的瞳眸静静凝视着她,已藏不住震惊。
  好……痛……
  她叫的痛,是指他肩上的伤痛吗?
  “王爷,你说过……来年约我看梨花,我……信……只是……武陵……”
  她的话断断续续,他却听得明白,顾不得何人在场所,脱口道:“武陵撤军,我没骗你。镜黎,原本我欲攻下武陵后,便班师攻洛阳,你可知,叔父的母亲,我的奶奶一直被困在齐国,数月前,高湛为使周、齐两国交好,将奶奶送还叔父,叔父欢喜,本就不欲在这个时候攻打齐国,但突厥王却偏偏在这个时候提出兴军攻齐,我国为免边境战乱,素来与突厥交好,叔父虽心中不愿,却也不想坏了与突厥的邦交。所以,他挂帅出兵,攻势却不强,否则,我周师十万余铁骑,拿下洛阳又何必花上两月时间。”
第90节:第十一章 和歌辞(7)
  不知不觉,他不再以“本王”自称,可是……信她了?失血的唇扬起令人心头酸软的无力微笑,她努力让自己意识清醒,“王爷……你……信我吗?”
  “……信。”
  “王爷是……怪我……抢了你的……面具吗?”
  “不怪,那面具本就不是我的。”
  耳力越来越模糊,头枕在他胸口上,听着沉稳有力的心跳,她突然“呵呵”笑出声,道:“王爷,我不是不信,我只是……无法与你……并驾齐驱……我信你,我一直信……我……”
  深沉是他,豁达是他,洒脱是他,随和是他,然而——诡谲是他,狡诈是他,冷酷是他,残忍也是他。
  信他,就是动心,动心,必会爱上他。
  爱上他,就是如此下场吗?
  “唉……”冷冷的叹息飘来,一道素白身影出现在宇文含身后。
  “师父……”
  “傻徒儿……”素色衣衫,月色腰带,被井镜黎唤为师父的男子取下白纱帽,轻轻摇头,“镜黎,为师有没有告诉过你,当年你出生时,有流星坠地,声响如雷。地陷一丈见方,中有碎炭数斗,俄尔有人闻小儿啼哭……为师闻声寻去,将碎炭小心翻开,竟然发现炭中睡着一个白白嫩嫩的小娃儿,那就是你……”
  “记得,师父。”她弯唇一笑,面无血色,轻轻幽幽,似离枝飘荡的一朵梨花。
  宇文含未回头,听那男子道:“傻徒儿,这么些年,为师是怎么教你的?”
  “为人,要……见死……不救。”
  “对,”含笑点头,“还有呢?”
  “不可三心二意。”
  “……傻徒儿……”来人一叹,绕到宇文含面前,缓缓蹲下,容貌也映在了那双黑眸上。
  “是你?”宇文含皱眉:镜黎的师父竟是曾在武陵为他算卦的先生?
  “幸会,王爷,山人是镜黎的师父,山人的徒儿刁钻成性,惹了王爷,还请见谅。”男子的声音冷冷的,已没了武陵算卦时的灵动。
  “先生……如何称呼?”
  “山人别号振振公子。”
  “振振公子……”宇文含轻喃,“麟之趾,振振公子。”
  “……师父,你的号……没多少……多少人知道……”无奈的叹息,井镜黎喉中微甜,忍不住吐出一口血。
  “先生可有法子救她?”宇文含已顾不得太多。
  男子面色清冷,缓道:“若刀仍刺在胸口,我已是回天乏力,而今刀被抽出,金石罔顾。”不待宇文含开口,他又道,“傻徒儿,有什么话,该说便说吧,有何愿望,为师一定替你办到。”
  简言之:交代遗言,等死。
  他言辞之中虽无悲伤,眼中却盛满悲痛和黯然,宇文含正待说“难道没有其他办法”,颊上突然捂上一片冰凉,低头,原来是她的手。
  “镜黎……”他低唤着。
  “王爷,等到梨花开时,我……为你……弹一曲‘快雪时晴’……可……好?”
  注视着那令他念念不忘的懒眼,久久,久久之后,他缓缓抬起双眸,盯着冬日初晨净空中的一抹白,苍茫一叹,“好……”
  绝色一笑,她轻轻说了句:“王爷……仲……翰……总是让我闻之色动,望之……心……”
  语落,手,从他脸上慢慢滑落。
  远远传来一声悲嘶,如杜鹃啼血,惊飞林间候鸟,扑扑声响彻天际,那苍遥的震翅声和在风中,似在悲一曲《蓼莪》罔极之哀。
  他,彻底怔呆。
第91节:第十二章 君子器(1)
  第十二章 君子器
  半年后——
  长安,七月,晨。
  早朝之后,百官皆已散去,一望长平的宫道上,只见一道浅紫色的身影正信步缓行。
  前方,太极东堂遥遥在望。
  头束远游冠,身着浅紫夏袍,袍上绣以凤凰卷草纹,男子正一步一停地走着。随着他脚步的起落,凤凰卷草纹此起彼伏,灵动鲜活,垂于腰边的山玄玉丁冬作响。
  他走得漫不经心,走一步,顿一下,再走一步,再顿一下,完全不在意太极东堂里有人正等着他。让他驻足留连的,是道路两边绽得正艳的簇簇团花。
  照他今日的计划,下朝之后应该回府,若不是出宫门前被一名小内侍叫住,他也不会绕个大弯跑到太极东堂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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