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南北

第48章


不会因为她诈死,他不想与她并驾齐驱?
  不成不成,她所做的一切,目的之外的真正目的,不正是他那一句……
  “你的死……从头至尾是个骗局。”宇文含轻抬下颌,任细桃为他系着腰带,眯眼睨向无聊得弹洗脸水玩的女子。
  “……是。”她有气无力地低头,颇为幽怨地瞥他一眼,承认。
  “你诈死的原因,不过因为——”他突然顿悟,取了菊扇送上的洗漱之物,漱口、净脸,待一身清爽后,雅眉轻皱,不怎么高兴地撩了撩散于肩头的长发。
  尽管八柱国可以“剑履上殿,入朝不趋”,但朝堂大体,头还是要梳……正当宇文含浅皱双眉,却冷不防被她突然冒出的一句话呛到。
  她居然说:“仲翰,你不用去茅厕吗?”
  脸色一青,他喉头滚动,再滚动,默默呼吸,终是压了“来人,赶她出去”这句。
  袖风拂过,冷香趋近身侧,她取过细桃手中的木梳,将他压坐镜前,笑容全无方才的幽怨,只道:“仲翰,我帮你梳头。”
  他玉颜如雕,任她的手在发间游抚。
第102节:第十三章 满香鞘(6)
  梳也就罢了,偏偏她突然将脑袋搁上他的肩,沙沙哑哑地笑道:“仲翰,你有一根白头发。”
  “……”
  细桃看看自家王爷脸色,怯怯道:“井姑娘,还是让奴婢为王爷梳……”
  井镜黎瞥一眼细桃,淡淡一笑,举止全无女子应有的德仪,手背轻轻滑过面具般无笑的脸,故意惹他生气似的说道:“仲翰,你瞧,心系天下就会老得快,你今年……多大?不想告诉我也没关系,只是,我总得知道与我并驾齐驱的男人有多老啊。”没等他反应,她的话继续下去,“仲翰,我呢,没什么大志,现在我还是觉得……”她压低了声,将“天下一统”四个字悄悄送进他耳里,继续道,“……这事对我没任何关系,你要说我过得苟且也行。仲翰,贪心者,纵使风流,也不得善终。”
  他冷冷一哼,挥袖命细桃、菊扇退下。待房内只剩他二人,墨泽情眸徐徐抬起,对上铜镜中那双氤氲不清的眼,冷冷一笑,“不善终又如何。”
  “不善终……”她眨眼,继续梳发,口中却是肯定,“很惨。”
  “如何惨?”
  她转转脑瓜子,发现他今日难得耐心,衣上的檀香直冲肺腑,不由心头痒痒,五指插入发丝,口中道:“惨……就像……就像潘岳。对,就姓潘的那家伙,好皮囊,好文采,走在路上有人抛果子给他,又得宠于晋武帝司马炎,表现上看一派风光,不过这人官路走得艰辛。司马炎死后,他因为帮皇后贾南风谋害太子,模仿太子的笔迹写了一封谋反逆文,虽然太子被杀了,他也因为赵王司马伦的兵变而不得善终——满门抄斩。”
  “……”
  “还有……”她以发带束紧他的发,越过他的肩头取他上朝用的玉冠和玉簪,又道,“还有嵇康,与阮藉、向秀、山涛、刘伶、阮……”昂头想了想,她记得那人叫——“阮咸?仲翰,我没记错吧?重新数……阮藉、向秀、山涛、刘伶、阮咸、王戎……六个,没错,嵇康加这六个人,号为‘竹林七贤’,这些人风姿萧萧,文采华茂,玄言清谈简直是传世佳话,可惜,无论是美人还是文人,一旦入了政,总是脱不了‘刑东市’的下场,身首异处。嵇康死的时候,好像才四十岁……我记得……”未一句变成自言自语。
  “……”
  “仲翰……”她将玉冠用簪子固定,突地转了话题,“你不爱束发,如果不用上朝,就可以天天编着发了,多好。如果当了皇帝,一堆烦心事等着你,你的白头发会越来越多……”
  这几天瞧得清楚,他不喜以冠束发,过腰的发丝总是松松编成一股,鬓边垂发飘摇却不凌乱,在霜雾之中信步缓行,兰陵玉树也被他比了下去。
  只是,因为他诡狡之名太盛、坑杀之名太残,又因朝上权势过高、座下招贤太多,以至于人们忽略了他“流风徐转,回波微激”的容貌。提起东洛王,人们想到的只是他身为王者的一面……
  他“腾”地站起,拂袖睇她一眼,一言不发,拉开门往外走。她的声音却不知死活追在他耳边——
  “还有曹植……”
  “不错,”他顿了步子,难得冲她一笑,情瞳氤氲,“七步成诗,人人都道曹植才高,我倒觉得曹丕胜其三分。兄弟构图又如何,论心机,曹植斗不过曹丕,成不了帝,便是败笔。”
  “呃?”她是不是提错人了,怎么从曹植一下子跳到曹丕?
  院内霜雾融融,他墨衣彩绣,广袖摇情,衣上,织锦双虎纹习习生风。
  “镜黎……”轻唤着,他斜斜踏出一步,中指掬起她肩头的一缕乌发,软软一叹,“我从未……”
  ——他从未、从未被如此算计过。
  “你让我感到……害怕……”
  她死,他呆。渐渐,却越想越感到怕……那浓浓的害怕,那软弱到令他不敢相信的恐惧,是对仗百万雄兵时从未有过的感觉。
  时间越久,心中的恐惧感就越强,噬心腐肺地痛着、叫嚣着,他命人砍了梨树,命人烧了梨坡,却总在最后不舍。
  现在,他更怕失望,怕眼前的人只是一缕幻影,只要他一伸手,那影就会碎。他每天夜里瞪眼到天明,想睡,又怕睡去,就怕她不入他梦中。
第103节:第十四章 问清秋(1)
  她给了他——深达肺腑的致命一刀。
  她的死,就像重锤一击,将他有生以来所有的雄心,所有的壮志,所有的冷傲,所有的坚定……所有的以为……所有的所有……全部粉碎。
  倦了……
  肉体的痛,只有一时,魂灵的痛,却一世无法磨灭。
  她三心二意,她,够狠。
  真是倦了……
  氤氲的眼,浓浓的烟,瞧得她心头一痛,举手捏紧他的袖,低语:“仲翰,我相信你,我要与你并驾齐驱,所以,我不说抱歉。”
  “你就如此肯定……本王现在还愿意与你……”他断了话,直直笑看着他。
  她没回答,缓缓松了他的袖,睫下懒眼轻眨,看他怡然拂袖,踏着霜雾消失在画廊深处。
  早朝……真是早……她叹气。
  ——你就如此肯定……
  不,她不肯定,她只是……在赌。
  相信他,便是动心。她无大志,只希望这一生苟且平安。从洛阳赶往长安的途中,她心中便浮出一个可怕的念头,路中遇上师父,这念头更甚。就算没有杀手的到来,她为他挡刀的戏码也会在驿馆上演。
  坦白而言,她决定“卑劣”一下——故意诈死。
  无大志者,从来自私。
  她的棉衣里缝了猪血袋,原是想找个机会吓吓他,谁让他不相信她呢,不想真有人要杀他……她就说,那芳香又腐臭的权势不是什么好东西……那杀手向他扑去的时候,她算准了角度扑上去,让刀尖刺破猪血袋,顺便给了那杀手一掌,重新让他撞上墙,顺便把刀抽回去,不然,就真扎在她胸口上了。
  之后,便如他所见到的,她“努力”让自己在他怀中断气,让师父带走她的“尸体”……
  “仲翰,我赌的,你不知……”她对着无人的画廊喃喃自语。
  他不知吗?
  他知的。
  东洛王宇文含,自幼在血腥、杀戮中成长,在宫廷的腐泥中摇曳,心系天下一统,沉迷芳香又腐臭的权势,才有今日吸引她的……风华……
  若离了权势、野心、诡狡、血腥,他便不是他了,那她又怎会爱上他?
  他生于腐臭的皇权泥泞,却不知一身清骨早令她“望之心醉,闻之色动”。就如莲,惠风冲气,一骨清姿。波下,腐泥污臭,波上,绿叶纤柯,俯仰之间,如蓝田印玉,可令素波羞愧。
  如此迷人,却又如此令人害怕。
  令人不服气的是,他生于腐泥,她却想将他拔出腐泥。
  昔年过往,非是不动心,她只是……不敢动心。心一动,她怕……怕自己心狠,狠得一刀斩了他的根,狠到将他拔出腐泥,狠到不得不做出一些令人遗憾的事。
  例如:给他一击重击。
  她死,他会如何?继续沉迷“芳香又腐臭”的权势天下,再无温情,还是……永远记得她,大悟,愿以天下换她?
  她在赌。
  因为,她不想坠入腐臭的泥泞,只想要那泥泞之上的一骨芳香——他。
  将他连根拔起——她赌的,是他的强心。
  强心者,情烈。
  第十四章 问清秋
  周·保定五年(565)——
  入冬以来,朝中局势微妙。先是柱国大将军独孤信准备将十四岁的小女儿独孤伽罗嫁给随州刺史杨坚为妻,随后,皇帝宇文邕在朝堂上越来越偏宠独孤信,公然斥责大冢宰宇文护偏听偏信。然而,皇帝羽翼未丰,成事不足,大冢宰一杯毒酒送到独孤信府上,他只能乖乖喝下。
  那杯鸠酒,是东洛王亲自送上府。
  这一日,早朝后,芳林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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