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南北

第49章


  冬日园景萧瑟,年轻的皇帝盯着池水发呆,脚边一片碎瓷,显然刚发了脾气。他身后,侍卫宫女跪倒一地,皆未注意远远水榭中隐隐行来一人。
  绫袍习习,瑚琏似的身影已来到宇文邕身后。来人一袭墨袍绣纹,白裘滚边,怡然含笑。
  “臣,参见陛下。”口中虽自称臣,来人却不跪不趋。
  “仲……仲翰……”宇文邕被身后的声音吓了一跳,赶紧回头,“你……”好大胆,未经通报便直接入宫,当他这个皇帝是假的——这话不敢说,他只能艾艾半晌,硬生生转了句,“仲翰此刻来芳林园,可是有要事?”
第104节:第十四章 问清秋(2)
  “有。”宇文含倒也不卖关子吊他胃口,单刀直入。
  “何……何事?”
  檀香近了些,宇文含上前一步,目不转睛注视着年轻的皇帝。
  这是一张年轻的脸,一张俯视天下的脸,一张君王的脸,凌厉之气尚且不足,或许是他已经懂得了如何隐藏,眼中的心机还不够深,两颊的阴影还不够暗,唇角的坚毅还不够强……他可以取他而代之,也可以……
  假以时日……
  透过一双强压惊慌的眼,他仿佛看到万里河山、巍峨宏殿。那是他曾经沉迷的……芳香又腐臭的……
  无声笑了笑,宇文含开口:“昨年……”他吐字的速度好比蜗行牛步,慢得宇文邕心头七上八下,只觉得他一个“年”字拖了半炷香的时间,才听见后面的话,“长安城外的驿馆里……陛下玩得……愉快吧。”
  昨年?
  长安城外的驿馆?
  宇文邕面露惊色。他知道……不可能,当时没有一个活口……
  “陛下,你忘了,”冰凉的指贴上宇文邕光洁的下巴,来回抚滑,感到指下密密立起的小疙瘩,俊美的王爷笑得天地也为之失色,“你这江山,是谁给的?”
  是可忍,孰不可忍!宇文邕一把拍开他的手,怒道:“仲翰何出此言?”
  清脆的掌背相触声,吓得方才得旨站起的侍卫宫女纷纷又低下头去。
  宇文含抬起手,看看被拍过的地方,脸上全无阴狠,笑眯眯地摇了摇头,后退一步,盯着眼前这个辈分长自己一辈、年纪小自己一截的皇帝,徐徐道:“小皇帝,这江山……可别在你手里泰及否来呀。哈哈哈——”
  扬狂大笑,他转身离去,仿佛今日来芳林园,不过就是为了向皇帝说这几句话。
  瑚琏身影消失后,宇文邕身后走出另一道身影——越野王宇文盛。
  盯着宇文含消失的方向,两人表情各异。
  “世兄,你也看到了,”宇文邕恨恨道,“他要夺我江山,我岂可拱手相让。”
  他不想与自己的两个兄长一样,莫名其妙被宇文护一杯毒酒一块毒饼给害死。宇文护年岁已大,虽掌控朝政,却无称帝之心,只有他最宠爱的这个侄儿,野心甚大,兵权过重,留不得。
  宇文盛点点头,心里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他与宇文含素来不和,数年前也曾年轻气盛,也曾明争暗斗,却总吃宇文含的暗亏,近年来他偏安一域,宇文含又忙于四处征战,两人对上的机会才少了些。以他对宇文含的了解,此人心机深沉,今日突然在皇帝面前翻蹄亮掌,必不会只是为了单纯的威胁。或者,他自觉兵权、朝权在握,又有宇文护撑腰,故意向宇文邕示威……
  “世兄,只有你能助朕一臂之力了。”宇文邕收了愤色,忧心忡忡地开口,“朝上全是大冢宰的人,朕难得赏识、拉拢的几个臣子,却因为朕未掌实权而摇摆不定,独孤将军又……”
  “陛下宽心。”宇文盛收回视线,迎上宇文邕犀利的视线。
  是夜,东洛王府——
  宇文含照例听了井镜黎当天的一段解释,但他面无表情,不动声色。
  她的心够狠,他却从来不做折磨别人却让自己难受的事。所以,这半月来,他无惊无喜,无怒无恨。
  微颦有趣,巧笑多妍,见了这张想入梦却总无法入梦的眼,他居然心如镜平?见鬼了!
  是不是怀念太久,久得他已经没了激动?
  年年梨花会开,之于他,算是一种期待和满足。长夜细思,她的死就算令他长梦心间,但他不可能永远让自己倦怠下去,他,毕竟,迷权。
  然而,当他要息心的时候,当他准备重拾那芳香又腐臭之物时,她居然又来挑拨他?就这么笑眯眯站在了他的眼前,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说出戏弄他算计他的目的。
  懒眸重回时,他能怎样?狂喜大叫?抱她痛哭?追问原因,双手合十感谢菩萨?
  不,这些他统统做不到。
  她诈死,无非是——
  “有刺客。”窗外传来护卫的低斥。
  抱着软枕在梁上摇摇晃晃的人闻声跃下,向他看了一眼,蹑手蹑脚靠向门,细听院中脚步声,似乎觉得不过瘾,她居然伸手将窗纸捅了个窟窿。
第105节:第十四章 问清秋(3)
  真是……兵贵神速……宇文含几乎是带着膜拜的心情念着这四个字。白天才去宇文邕那儿挑了挑,夜里就有杀手来了,兵贵神速,果然是兵贵神速。
  含笑披衣,他静静候着。
  太史公评春申君:“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该了断的,总该了断,他等着。
  片刻后,一群黑衣人破门而入,横刀砍向倚坐床边的俊美王爷。井镜黎转身欲救,不料又一群黑衣人围上来,旋身之间,她眼睁睁看着那人身中利刃,口吐鲜血,倒在绫罗软被上。
  ——不,这不是她要的,不是不是,从来不是。
  心,在那一瞬沉入谷底。
  ——他恨她吗?是不是恨她故意诈死,恨她丢他一人在漫长的一年里怀念她?
  ——强心者情烈……强心者本应情烈,可她忘了,强心者,恨浓。
  “仲翰!”抱着沾血的他,她无助而慌乱,脑子一片茫然。
  当她泪流满面时,黑衣人已在暗杀目的达成后离去,细桃、菊扇、那班隐卫在身边说了什么,她听不清,只知道怀中的身躯一动不动……
  一动不动……
  一只手,缓缓抬起,覆上满是湿意的脸。
  叹息,轻笑,亦在此时响起。
  “一人一次,扯平。”俊美的王爷挂着趣笑坐起,盯着怔愣的表情、水洗的懒眸,心中一动,突然倾身,舌尖在眼角轻轻一划。
  “你……”井镜黎已经呆了。
  “如果你诈死,是想让我放弃天下,我只能说……”俊美的王爷笑得俏皮而恶劣,“你做到了。”
  她怔怔无言,一时无法理解他语中的意思。
  “得天下又如何?北魏孝武帝一统北方,其后仍是天下分裂,他得天下,却守不过百年。我自幼征战,戎马十余年,最后却只奢望梨花入梦。得天下……也是得冢陵……”恶劣的声音沉下去,没了笑意,“当你的手从我脸边滑落时,我竟想,若将这广袤江山拱手相让,能否换你……懒懒一笑。”
  消化——再消化——终于,井镜黎恍然大悟,“你诈死。”
  “对。”
  “吓我?”
  “对。”将她推出门,俊美的王爷脸色一正。院中,左边立着一群黑衣人,右边立着隐卫打扮的精壮男子。
  “从此时起,不再有东洛王。”
  周·保定五年(565),十一月,东洛王宇文含府中遇刺。后经查明,仍山盗入府洗劫,后又焚火烧屋,王府一席之间化为灰烬,尸骨无寻。
  帝(宇文邕)不胜悲痛,下令大葬,建衣冠冢。
  十一月的某日,三辆马车迤迤出城。
  城门遥遥在后,驿道边,酒旗招展。一间酒亭内,有玉帛少年天真烂漫,正把酒吟诗。
  那诗言——
  长安美少年,羽骑暮连翩。玉羁玛瑙勒,金络珊瑚鞭。
  阵云横塞起,赤日下城圆。追兵待都护,烽火望祁连……
  声音遥遥,马蹄急急,片刻后,少年的吟哦已被抛诸车后。
  “……虎落夜方寝,鱼丽晓复前。平生不可定,空信苍浪天。”风过帘动,悄然掀起薄纱一角,行在前方的那辆车中,有人接下少年消失的尾音。
  这是文人何逊的一首诗。
  “我常想,叔父为何如此疼爱我。然后,我去查,镜黎,你猜我查到什么?”男子的声音低低的,且温且冉,像读书人,无半点戾气。
  坐在男子对面的女子扮个鬼脸,摇头。
  “叔父常说,我长得……像我娘……叔父宠爱侄儿,必有一个度,可父亲宠儿子……”
  “仲翰……”她不禁扯住了他的袖子。
  莞尔一笑,他丢开心头突然升起的怅然,转笑道:“究竟……你就那么肯定我会为了你,放弃这大好江山?”
  她点头,扯了片刻衣袖,但见俊颜直比玉树,不觉心痒,待到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时,人偎进他怀中,伸指划起他的下巴。
  她在王府乱走时,听了不少,看了不少,也找到不少。在书房里,她捡到一张纸,纸上是一首“六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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