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非烟传奇之大明宫

这两种香膏的配方极复杂，据说是由石膏。磁石。羚羊角。青木香。犀角。沉香。丁香。玄参。甘草。朴硝。朱砂。麝香。黄金配成，每一种用料都有严格的用量，多一豆少一豆都会影响香膏的秉性，使它们变成毒物。王建在他的《宫词》中写道：“黄金盒里盛红雪，重结香罗四出花。一一旁边书敕字，中官送与大臣家。”这紫雪和红雪以前是送给有功的大臣家的，后来慢慢地都只是皇上在腊月初八的时候送给妃子的，郭淑妃又把它们送给我，足见她对我又比对别的嫔妃要厚些。 
  安化公主打开两个金盒，一个里面是淡紫色的香膏，一个是淡红色的香膏，颜色极淡，淡得像烟一样，质地极细腻，轻，白，红，香，绝不像平日的铅粉那样颜色暗青，质地重滞，香气也不同于寻常胭脂的浓香，而是极清极浅的香气，似有若无，却无处不在。 
  安化公主让玉兰捧着铜镜，挑了一点紫雪，在我的眼皮上抹了些，再挑些红雪，在掌心匀了匀，抹在我的双颊上，抹匀了，左右看着，笑道，“极少见娘娘上妆，以为那已经是美到了极致了，谁知一上妆，又别有一番风流婉转，我都酥了半边。” 
  玉兰也痴痴地盯着我看了半晌，巧笑道，“娘娘的脸，凭是怎么随便糊弄，都无人比得上。” 
  “一块儿来拿我取乐儿了。”我站了起来，安化公主坐下，忙着给自己也抹了些，益发唇红齿白，娇嫩异常。 
  走出九华宫，安化公主只管拖了我的手，向太液池边走出，安化公主带的两个太监两个宫女跟在后面，跟着我的是小翠小倩，林孝林顺弟兄俩。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在春风里穿花渡柳。 
  春日迟迟，太液池波光滟滟。太监宫女如出了笼的小鸟，在后面尽管唧唧喳喳地指点着说笑着，时而掐上一朵花，扯上一片叶。 
  安化公主遥指着一片灿灿云霞，道，“娘娘，前面就是了。” 
  我看着那一片喷火蒸霞，笑道，“还真以为你能带我去什么好地方看什么好花呢，原来也只不过是些桃花罢了。我竟上了你的当了。” 
  安化也不辩解，只神秘地朝我笑笑，携着我的手，加快了脚步，我心下疑惑，难道不是桃花，竟有别的花能在三月间开得如此恣意。 
  来到一个月洞门，这门上一路爬满了各种牵藤引蔓，垂檐穿隙，绕墙萦阶的异草，遮住了粉墙，竟是一墙芬芳馥郁的绿墙。这些一定是绿荑丹椒一类的奇草。我不禁点头喜道，“果然是个好去处，就凭这一墙藤萝，就不虚此行了。” 
  安化公主咯咯一笑，“这藤萝只不过是个引子罢了，如果娘娘觉得这藤萝就妙奇了，进了此门，应该会五体投地了。” 
  “难道里面还有花神不成。”我抬头看了藤萝掩住的字，只勉强看出一个“雨”字，也不要小翠他们扶着，一步迈了进去。然后就是一个愣怔，眼睛都直了。 
  眼前是一片从来没有见过的盛景。眼前一片无边无际的高大花树，全是开着娇艳的粉色花朵，只有粉色，没别的颜色，在这灿烂无比的花海面前，什么云蒸霞蔚这些词一概变得虚弱至极，一时竟然拿不出任何词语来形容，只恨不得身化为其实的一个花瓣。 
  更有甚者，这花瓣不停地落着，好象在下雨一样。我并不是没见过桃花或梅花红英成阵的美景，可是那是因为有风吹过才会飘落，而此刻，一点风也没有，我的丝帛都只是静静地垂着而已。正因为是这样，那大雨一般的落红才格外让人惊心动魄。 
  “傻了吧。”安化公主笑道，“就知道娘娘一定会变傻。” 
  我半天才回过神来，也不分辩安化公主的话，径自向里面走去，脚下也是一片花海，全是粉红的落花，几乎看不到泥地，隔着靴子，我也感觉到了落花的柔嫩和多汁，我低头一看，我的鹅黄小靴子已经染了粉色的花汁，我不由得蹲了下去，默默地看了一会被我踏残了的花瓣，然后站了起来，继续向花树深处走去，花瓣密密地落在我身上，一会儿，我的全身都披了娇红的花瓣，我拈下袖子上的一朵落花，这花还开得正好，如美人粉色的脸一般娇艳，丝毫没有要凋谢的迹象，为什么这么断然地离枝坠下呢。我忽然对这花生出敬意来，它们在最美丽的时候慨然赴死，毫不留恋，这是怎样的花呀。我攀下一枝，仔细地看着，花叶同开，非常繁密，每枝在三五朵，花萼水平展开，花序如半开的伞，花单瓣，很简单的花，可一朵朵，一簇簇，就聚成了璀璨无比的花海。 
  “娘娘可认得这花？”安化公主也伸出双手，接着落下的花。 
  小太监小宫女也只管伸出手去接落花，林顺不小心触着了花树，更大的花雨落下来，引起来他们一阵欢呼。 
  我摇摇头，我还真的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壮烈的花。 
  “樱花。”安化公主简单地说，只顾看着雨一般飘落的花，脸上露出惋惜之色。 
  樱花，就是李商隐诗中“何处哀筝随急管，樱花永苍垂扬岸”的樱花，白居易诗中“小园新种红樱树，闲绕花枝便当游”的樱花。我轻声道，“那门口一定写的是樱雨，对吧。” 
  “是樱雨。”安化公主道。  
                  
第六卷 带缓兮罗裙 第三十四章
  过了几天，定昏后，我忽然想起樱雨来，那花落得那么急，不知道可曾全部凋零成泥，一念及此，我恨不得立刻飞到樱雨，去看看樱花可曾还在，因命林孝林顺兄弟俩跟着，遂出了九华宫大门，玉兰追上来，递了一个小巧的风灯给林孝，嘱咐道，“小心，娘娘有一点磕着碰着，我就跟你们没完。” 
  林顺笑嘻嘻的，“难道只有姐姐才心疼娘娘，我们这一干人都是吃干饭的？” 
  吴东堂和任盈儿都不在，省了不少啰嗦，这两人若在，一定会摆出上百条理由阻止我出去，自从皇上对我另眼相看后，这两个掌事的更是诸事小心了。 
  我吩咐林顺他们道，“若是有巡夜的侍卫问，就说上凌香殿花昭仪那儿去。”果然不一会，就有两个当值的侍卫过去，看清了是我，赶紧行礼，赔笑问我上哪儿去，林顺依言答着他们，就混过去了。 
  不一会，到樱雨门外，所幸左右无人，进了门，我命林顺把灯举起来，樱花还是落着，可树上的花并没有见少，我嘘了一口气，嘱咐林孝林顺，“你们只管玩，不用跟着我。别走远了。”说着灯也不拿，直向樱花深处走去。 
  “娘娘，灯！娘娘，小心！”林孝在后面扯着脖子高喊着。 
  我也不理他们，我只想一个人在这樱雨里走走，夜色中，花瓣看来是白色的，簌簌地落着，除了簌簌落花，就是我的脚步声，踏在一层一层的花瓣上，比上次踏在浴堂殿的地毯的感觉还要软，脚步很轻，我仿佛是怕惊了这些未落的，将落的，正在落的和已经落了的花朵秘密的梦。 
  走着走着，毫无征兆地，我的泪水滚滚落下，越落越急，我索性倚在一棵樱树上，闭着眼睛，柔肠百转地抽泣起来，忘了自己多久没有哭过了，我才发现，自己是这么渴望痛哭一回，风息了，花无声地落下，抚过我的眼睛和脸庞，仿佛在安慰着我，但无法安慰，终于无声地叹息着，落下去了，我身子的颤抖引起了更大的一阵花雨，和着泪雨，一同坠在花瓣地毯上。 
  原来，我来樱雨，就是为了独自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忽然有人温柔地为我擦去脸上纵横的泪水，我闻到了熟悉的气息。我并不惊讶，也不睁开眼睛，一头向前扎过去，悲伤地扑入他的怀中。 
  “春寒未过，夜也深了，你也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么。”魏王有力的臂膀迟滞了一下，忽然用力搂住我。 
  我的泪水渗入他的前胸。 
  “我再也不会怪你了，这是命，回去吧，一会儿该有人来寻你了。”魏王道。 
  我抬起眼睛，泪光中，魏王的脸在夜色下，那么温柔迷人，我哽咽了一下，道，“樱花为何会如此决然坠落。” 
  魏王用手指肚揩掉我的泪水，道，“这就是我喜欢樱花的缘故，开得绚丽汹涌，落得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的留恋。” 
  我的手慢慢抬起来，抚着他英俊的脸，“王爷，让我们做一次樱花吧，开到最绚烂，再无丝毫留恋地凋谢。” 
  “非烟。”魏王的脸俯下来，他的呼吸急促，我的身子一阵战栗，樱花纷纷落下。 
  熟悉的嘴唇温柔地覆盖了我冰凉的唇，瞬间，我觉得自己快要昏厥过去了，我的唇刹那滚烫起来，这一星火花一路直燃入心里，燃入某个可知的深处，顿时燃成一片熊熊烈火。他柔软而有力的舌头轻轻叩开了我的唇，愈吻愈深愈不能自持，他身上的披风飘落在花瓣堆砌的地上，地上开始化为一张花床。 
  他覆盖了我的时候，我轻轻地仰起头，这是个花香弥漫的时候，粉白的花瓣铺天盖地，几乎要把我们埋葬，在花瓣底下，只有他和我，忽然，我的腿往树上一蹬，低呼了一声，整个世界的樱雨朝我飞落下来，他的唇落在我的眼睛上，低声道，“非烟，我爱你。”他的唇一路蔓延，滑过耳朵和脖子，停在我的胸上，我慢慢跌入夜色，花香和落红旋转着组成的迷乱世界里。 
  只有他，可以拿走我的一切！ 
  樱花开到了极致，落了何妨。 
  我已经盛开到了极致，在大明宫，无论是什么在等着我，我又何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