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莎墓园日记

第7章


向晚的归途中,兀自担忧,不知房里又出现什么新鲜感,这不再是我原来的房间,像是走错了门。 
    事态在扩展、激化。某晚,我惴然启门,先看见壁上的哥德像,然后是窗畔艳红的大理菊,一盆非洲常春藤吊了起来,绿叶绕过台灯,垂及古银镂花的椭圆镜框,中有普希金的相片。书架上原是几本笨重的工具书和零落的数据资料,此时却严严正正地站着大排世界名著――这是个文学家的书房,我成了勿知趣的闯入者,不仅是发愣,而是发愁了。 
    是否去向石油部说,为了工作方便,我搬到招待所去……然而这是逃遁,逃遁是卑劣的。 
    坐立不安,倒在床上,一侧身,发觉枕畔也有变化――是件丝质的白衬衫,百合花般的大翻领,手工缝制,天!哪有时间睡午觉,这针针线线的活儿,多费神。我见过别人穿这种式样的衬衫,例如拜伦、罗密欧等,那是什么时代,怎样的天生丽质,我是一生一世不配穿的,对之不禁毛骨悚然――我的同学旧病复发了。 
    我和她中学同班,都爱文学,写罗曼蒂克兮兮的诗,后来她选择了绘画雕塑,我选择了物理化学。 
    我们是同住在一幢公寓里的,中学毕业后,虽然分了校,对文学的热情还是一致而不衰。那时的社会动荡得厉害,我是热血青年,弄得必须流亡时,她给我船票。归返而病倒,她给我药物。想看很多新书,一本也买不起;她每次带些来,说是借给我,从不拿回去――她梦想我成为诗人,这个十五六岁的人的病,竟会在三十五六岁的人的身上再现,我已久不近诗,偶或触及,像闻到使人窒息的酒糟的浓香,还是石油的气味好受些。 
    二十年中,战争、婚姻、职业和生活的沧桑,都是中年人了,沉郁而开朗,既然重逢,谈笑风生,有一种是自然又是人工的超脱,我很珍重自己的中年,也很尊敬别的中年人,常对同辈的朋友说:“正是开怀畅饮的嘉年华啊。” 
    与女雕塑家重逢后,饮得不多,谈得更少。彼此忙于工作。生活琐事,毫无兴趣嗦,我的本行,她是不问的,她的雕塑事业,我有一点点好奇心,就评论起古今的雕塑家来,真奇怪,她推崇的几位,我漠然,我赞赏的几位,她已是近乎反感,我学会哈哈大笑,她学会闷闷不乐,话题急转为“你再来一杯咖啡,还是红茶”。时或同看电影,也曾于散场后漫步夜的街头,对那电影的导演、演员的艺术,所见略同,互为补充;不期然涉及剧中人的善恶、贤愚,岔路渐显,甚而争论,分手时各自作出一副不介意的样子。有一次看了《梅丽公主》,我自来同情皮恰林,她认为他是全然不良的,我为之辩解了一阵,她说:“那,多半因为你是一个男人。” 
    别的朋友来看我,对我居处的“情趣”议论纷纷,他们受到我精美点心的招待,却怪我奢华得女性化、孩子气。不知哪个机灵鬼,打听到每天有位女士,准时来布置房间,增添食品。他们要我公开,我被扰烦了,承认有这么回事,但从早到晏,我不在,没有见着她,夜晚她是不来的,朋友们笑道: 
    “那是田螺姑娘!” 
    小时候我听到过这个民间传说:田螺化成女人,白天为渔夫料理家务,夜晚她回复原形,躲在水缸里。朋友们引此典故,我也觉得情况相去不远,便认同了。这还不能平息满屋子的兴奋,定要亲眼见见“田螺姑娘”。我对雕塑家说了这个笑话,她素来豪爽,表示由她作一次宴请,于是大家聚在华美的酒楼上,她俨然东道主,丰盛的肴浆,盈盈的笑语,宾客中有几个也是当年的同学,谈来格外有味。谁也没人称她田螺姑娘或田螺夫人――宴会很成功,事后都赞美她的不凡、超群。她与丈夫分居多年;那时候正办完仳离手续,于是朋友们一致认为我和她即将由同居而结婚了。
完美的女友(2)
作者:木心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全然不是这么回事。她已不再来旅舍午睡,我也结束了石油部的那项工程,临别的忙碌,使我至今也记忆不清,何以我上飞机时,送别的众人俦里没有那雕塑家,除非她当时不在京城,此外,就没有原因可以使她不来送别的。 
    之后,通过一两封信。之后,又是类似战争的骚乱,生活和工作的沧海桑田。之后,遇见了一个从她那里来的朋友,说:她常谈起我……关于她自己呢――已复婚。有了儿子和女儿,很可爱的。事业顺利,雕塑件数倒并不太多。 
    可平安了,大家都已是老人。我写信,叙完了旧事,添说:在道德上我并非问心有愧,而是你数十年来不倦的善心,使我一想起,便觉得自己是个罪人。 
    不久,收到回信:“我没有像你所说的那么好,不值得你称道。”除了这两句,其他的都似乎是节自报端的社论――信不长,我却感到她说了许多话。 
    从她最后的一封信看,我觉得,她和京城中满街走的老妇人行将看不分明,我很喜欢很敬重那里的出没于胡同口、菜场上的归真返璞的老太太,即使她们争斤论两,也笑口大开,既埋怨别人的不公平,又责怪自己太小气。 
    中国的京城,除了风沙袭人的春天,夏、秋、冬,都是极可爱的。尤其是十月金秋,蓝天、黄瓦、红枫,一个白发的老妇人,腰挺挺地骑着自行车,背后的车架上大捆的菠菜、胡葱,幸福而颤抖…… 
    “您老好啊,上我家来玩哪!” 
    但愿我能有这样喜乐的一天,作为她家的宾客。如果她住的不是洋楼,而是古风的“四合院”,那就真是一个完美的梦。
七日之粮(1)
作者:木心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今夜的天色正合司马子反的心意。 
    月亮是圆的,云气很盛,飘得快,地面一阵暗一阵明,要偷瞰宋城,那是最好的机会。 
    司马子反决计独自爬登距堙,这用土壅高而附上城去的斜坡,甚陡,他手足并举,听着自己的呼吸渐促,背脊汗水发痒,想起长久没有洗澡了。 
    快到顶端时,攀伤指甲,忍痛作成最要紧的收腹撑跃,站定在城头,不由得呕出几口酸水,蹲下来而就此坐倒,他抑制了呻吟。 
    月色明一阵,暗一阵。 
    举目望去,宋城规模不小,准备巷战的壁垒,可称森严,然而灯火稀落,不闻刁斗更柝之声,弥漫在夜气中的是异常的焦臭,绝非田父积肥的野烧,倒像是大火灾之后,但全城屋舍俨然,这就奇了。 
    此城墙其实是外郭,所谓三里之城七里之郭,隔着河水,静悄悄,没有巡逻的戍卒,想必是隐守在要害处。 
    司马子反凝了凝神,蹑手蹑脚沿边向那举烽的粗木高架近去。 
    既及垛口,探首一瞥,果见两条汉子盘踞僻角,却是垂头而睡,鼾声正浓。 
    他忽然高兴起来,月光照着甬道的台级,如果就此摸索下去,深入虎穴探个究竟,似乎已经不是妄想了。 
    跫声,有人上来! 
    子反闪匿在垛阙的暗影里,屏息间已辨知来者行动滞钝,老了,或有病;继而确定是独行,独行则非换岗――他又高兴起来,睡熟的兵等于死尸,来者又不是兵,而且冥然感觉到夤夜登城的那个,很可能与自己的身份对等,而且……他惨然一笑。这时,跫声却没了。 
    跫声是没了? 
    侧耳细听,咻咻然那是喘息…… 
    子反忽想下去作搀助,瞬间克制了这个怪念头。 
    跫声又起……颤巍巍,一个上大夫装束的龙钟背影冒出坑口,月光照着白髯,他双手按在膝盖上,连连咳嗽。 
    司马子反掸了掸下身的灰土,从垛阙的阴影里,直身移步上前: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刚上城头的那一位当然吃惊不小,旋即镇定,接口道: 
    “月出皓兮,佼人兮……忧舒受兮……劳心……兮。” 
    此时司马子反差不多完全看准相对作揖的,是名传遐迩的华元大夫,那就不必兜圈子了。 
    “子之国,何如?” 
    “真是已经吃不消了!”华元抚了抚白髯。 
    子反: 
    “惫到什么地步呢?” 
    华元: 
    “易子而食之,析骸而炊之。” 
    子反: 
    “唉唉,甚矣惫……我相信您说的是实话,然而以一般的道理来讲,再穷,也还得装阔呀,拿木片把马嘴衔住,就显得槽里有的是秣粟;而您怎么把老底抖给了我呢?” 
    “君子见人之厄则矜之,小人见人之厄则幸之,我看您是个君子,就竹筒倒豆子嘛。” 
    彼此似笑非笑地笑了一下。 
    司马子反深深吸口气,用这气把话冲出来: 
    “诺,你们好好坚守城池吧,我们也只有七日之粮了,吃光,就回去。” 
    华元轻声问道: 
    “班师的路上不开伙食了吗?” 
    子反耸耸肩: 
    “所以说,我们至多只能再围两三天,余粮用于归途。” 
    二人相对拱手,作揖,影子投在雉堞上,几乎是很美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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