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莎墓园日记

第8章


浮云刚过去一块,另一块在移过来。 
    烽火台里的那两个戍卒,已被上大夫的对话所惊醒,然而听不懂“悄兮”“兮”,各秉弓箭,呆立在阙口,眼看司马子反翻身退落距堙,华元大夫俯首目送,频频挥手,戍卒知道没有他们的份内事。 
    华元打了个呵欠,戍卒也要呵欠而强自忍住: 
    “您老辛苦了!” 
    “你们辛苦了。扶我下去,不必等人换岗。” 
    “扶您老人家下去,我们再上来。” 
    “不必了不必了,回营回营,嗯。” 
    城脚的石缝里蟋蟀地叫。
七日之粮(2)
作者:木心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那边楚营帐篷的木桩之周,蟋蟀也地叫,辕门是竖两车辕相对为门,其下蟋蟀的叫声更繁。 
    司马子反进帐,拿起一个硬馍来啃,似乎很香,似乎可以喝点什么酒,似乎该洗个热水澡,转念还是不等天亮,当即去见庄王的好。 
    庄王也没有安寝,也正要打呵欠而把呵欠的下一半吞掉: 
    “怎么样?” 
    “侦察过了。” 
    “怎么样?” 
    “惫矣!”子反蹙起眉头,又松展。 
    “那么,惫到什么地步了呢?” 
    “易子而食,析骸而炊,华元大夫亲口告诉我的。” 
    “哎唷,糟透了……我还是要占领它,然后,再回去。” 
    子反把两手叠起: 
    “我对他们说,我们只有这点粮食了。” 
    庄王的声音很响: 
    “你做了什么哟!” 
    子反将双手分开,长跽而言曰: 
    “区区之宋,尚且有不欺之臣,可以楚而无乎,七日之粮,说也已经说出去了!” 
    庄王示意侍卫取酒,添燃松明之后,调整脸色,曼声道: 
    “好吧,那么你给我着即造一批房子,留守在这里,虽然,吾犹取此,乃后归尔。”说罢便作态赐酒。 
    司马子反接酒,谢了,说: 
    “好吧,君处于此,臣请归尔。” 
    庄王停樽莞然: 
    “你走了,我和什么人下棋对饮呢,那就一同回去吧!” 
    古时候的人,说了话是算数的,第二天卯时就下令拔营,即是说要带了七日之粮引师归去来兮。 
    宋城虽然知道解了围,也知道民生经济一时难以好转,不过大家有了一句口头禅:“前途是光明的。” 
    楚军的先遣部队,照例是轻装,辰时就打点出发了。庄王照例是位于中间的,所以是近午登鞍,他不欲乘革车的原因是,为了要赏览秋山红叶。许多后事当然由司马子反妥善收尾。庄王临走时歪着脖子道: 
    “你瞧着办吧,事情已经是这样了。” 
    所以司马子反显得慢吞吞地有条不紊,毋庸顾虑宋兵会来截后劫粮。 
    暮霭四起,少顷便皓月东升,十六夜的和昨日三五之夜的是一样圆,云没了。 
    司马子反望望银辉中的宋城,以为能听到些什么打击乐器的声音,然而仍只木桩之周的蟋蟀在叫,几幡有待收卷的旌旗在风里猎猎不止。 
    护粮官上前敬了个礼: 
    “大人的尊意是……” 
    “说过了,留一半下来。” 
    “那,我们自己只有七日之粮,路上可能要走八天,如果下雨的话……” 
    “宋城中,用自己父亲的尸骨,烧别人的儿子的肉来充饥。” 
    护粮官低头。缩脚退去了。 
    司马子反负手踱步在刚拆掉辕门的路边,传令兵从背后走过,他指着猎猎的旌旗喝道: 
    “还不把这些东西统统收起来!” 
    这时宋城的门徐徐开了一条缝,挤出十来个高矮不等的人来,远望越加显得骨瘦如柴,为首的白髯,无疑是华元。 
    司马子反向他们走去,却见他们停步,横排成一行。 
    他也立定。 
    古礼送者长跪注目,行者作揖挥手。 
    应得有一点声音, 
    一点声音也没有。 
    月亮。
芳 芳 N O . 4(1)
作者:木心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芳芳是侄女的同学,侄女说了几次,便带她来看我了。明显的羞怯,人也天生纤弱,与侄女的健朗成了对比。她们安于乐于对比,不用我分心作招待,要来则来,要去则去,芳芳也成了熟客。算是我非正式的学生,都学键盘,程度不低。 
    我是小叔,侄女只比我幼四岁,三人谈的无非是年轻人才喜欢的事。虽然男女有别,她们添置衣履,拉我一同去品评选择,这家那家随着转――这就叫作青年时代。 
    丁琰是男生,琴弹得可以,进步不快,每星期来上两课。爱了芳芳,我早就感觉到有这回事。 
    夏天侄女考取了中央音乐院,又哭又笑地北上了,芳芳落第,闲在家。说想工作。 
    芳芳仍旧时常来,不知是丁琰约她的,还是她约丁琰的。课毕,尽由他们谈去,我总有什么事够我小忙小碌的。 
    再到夏天,丁琰为上海音乐学院录取,我也快乐,他与芳芳做伴来,一起听音乐、做点心,不上课了,拉扯些新鲜掌故。侄女南归,住在我家,更热闹,谁也不知道芳芳不爱丁琰。 
     侄女对我说: 
    “其实并没有什么,她一点也不喜欢他。那些信,热度真高,越高越使芳芳笑,全给我看了。” 
    “不能笑,你们笑什么,我倒怪芳芳不好。以后你不可以看信。丁琰气质不错,也许,吃亏在于不漂亮,是吗?” 
    “问我?他又没有写信给我。” 
    “你们是不是笑他太瘦长,至少脖子太细?” 
    “好像你听见一样。芳芳是随便怎样也不会像丁琰想的那样的。” 
    平心而论,芳芳也不漂亮,也过分清癯,不知修饰,只是眉眼秀润――未免自视过高。 
    丁琰确是因为明悉了芳芳的全然无情而病了,病起之日,对我说: 
    “一场梦,不怨也不恨,上了想像力的当。” 
    我很喜欢他的朗达,夸奖道: 
    “教过你钢琴,没教过你这些,无师自通,到底不是十九世纪的夜莺了。” 
    我的话,反使他双目滢然,可见他是真的单独爱了好一阵――使我想起自己的某些往事。 
    不知芳芳要避开丁琰还是急于独立生活,她也去京城,进了某家出版社当校对。丁琰很少来,我家显得冷清。另有些客人,是另一回事。 
    常有芳芳的信,信封信笺精美别致,一手好字,娟秀流利,文句也灵巧,灵巧在故意乱用成语典故,使意象捉摸不定,摇曳生姿。如果不识其人,但看其信,以为她是个能说会道的佳人。如果这些俏皮话不是用这样的笔迹来写,一定不会如此轻盈。什么时候练的字?与其人不相称,她举止颇多僵涩,谈吐亦普普通通,偏在信上妙语连珠。我回信时,应和她的风调,不古不今,一味游戏。好在没有“爱”的顾虑。我信任“一见钟情”,一见而不钟,天天见也不会钟。丁琰来时,问起芳芳,把信给他看,一致评价她的好书法。 
    信来信往,言不及义的文字游戏,写成了习惯似的。某年秋天,我应邀作钢琴演奏比赛的评判,便上了京城,事先致函侄女和芳芳,不料即来复示,各要代购春装冬装,男人去买女装已是尴尬,尺寸不明,来个“差不多”买下带走便是。 
    当她俩试穿时,居然表示称心如意。我说: 
    “以后别叫我办这种事。” 
    评判的事呢,做个听众还不容易,大家说好,我就点点头,说差劲,我又点头,反正我的学生都没来参加比赛,我完全“放松”,背地里有人说我稳健持重,城府深――他们没有看见我和侄女、芳芳,三小无猜,大逛陶然亭儿童公园,坐滑梯,荡秋千之后,吃水饺比赛,我荣获第一名。 
    那年在京城,别的都忘个冥冥蒙蒙,只记得当时收到一封本埠信,芳芳的,其中有句: 
    “想不到昨天你戴了这项皮帽竟是那样的英俊!” 
    很不高兴她用这种语调来说我,所以后来见面,换了一顶帽子。 
    没有中断通信,不过少了,而且是从安徽寄来的,芳芳下放到农村去劳动,字里行间,不见俏皮,偶然夹一句“似水流年,如花美眷……”我笑不出,我在城市中也无非是辛苦逐食,哪有闲情逸致可言。这样又是两年过去。 
    芳芳家在上海,终于可以回来度春节,似乎是延期了。一个下午,突然出现,说是到家已一个多星期。她不奇怪,我可奇怪得发呆――换了一个人?我嘴里是问长问短,眼和心却兀自惊异她的兴旺发达,肤色微黑泛红,三分粗气正好冲去了她的纤弱,举止也没有原来的僵涩,尤其是身段,有了乡土味的婀娜。我这样想:长时的劳作,反使骨肉亭匀,回家,充足的睡眠、营养,促成了迟熟的青春,本是生得娇好的眉目,几乎是顾盼晔然,带动整个脸……无疑是位很有风韵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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